姜焉道:“你們不是有句話嗎?盡人事爾,我想再盡力一試。”
鄭海深深地看着姜焉,道:“于私呢?”
姜焉咀嚼着他口中的“于私”二字,笑了笑,說:“當年宋餘還在邊關時,我曾和他有一面之緣,他請我喝過酒。鄭掌櫃,見過明珠有多璀璨的人,就不會忍心明珠蒙塵,永遠暗淡下去。”
“宋餘就是那顆明珠。”
過了許久,鄭海側身伸手相請,道:“已經很久沒有人問起當年事了,侯爺,裡邊請。”
“六年前的事,侯爺應該也知道一些,那一年的冬天來得極早,又冷,胡人凍死許多牛羊,因此早早便傳回了各部族将大舉進犯的消息,”桌上煮了茶,沸水翻滾,茶香袅袅,鄭海望着升騰的白霧,語氣怅然,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的戰場,“沒想到,胡人的攻勢遠比我們想的猛烈。”
“胡人連破數鎮,風雪關告急,一旦胡人攻破了風雪關,就能長驅直入涼州,甘州等地,所以風雪關不能丢,三爺就領兵親自前往風雪關,夫人和少爺也在同行之列。”
“那一場仗,從年前打到年後,江南都開春了。”
姜焉道:“査可圖單于好戰,野心勃勃,那一年的雪災給了他收攏各部族南下劫掠的機會。”
鄭海接着說:“風雪關僵持數月,之後風沙口,郢川接連失陷。那個月,真難熬啊,每天都有同袍死去,死在胡人的刀下,死在凜冽的寒冬裡。”
“朝廷從甘州幾地調派來的援軍要入風雪關,必須先過被胡人占據的郢川,援軍無不損失慘重,風雪關幾乎淪為了孤城。”鄭海說,“風雪關由五萬人,死得隻剩了萬人。”
“三爺也中了一箭,”鄭海道,“城中糧藥短缺,天又極寒,三爺傷勢惡化,眼見着風雪關要守不住,有人就想棄關退守。”
說到此處,鄭海也忍不住咬牙切齒。
姜焉一怔,沒想到還有此間内情,他皺着眉道:“後來呢?”
鄭海說:“那個擾亂軍心的參将被夫人一劍殺了。”
“是夫人和少爺帶着我們守城,又苦苦撐了半個月,”鄭海道,“直到再撐不住,夫人怕胡人屠城,便讓少爺帶着昏迷不醒的三爺,和關内剩餘的百姓退出關去,少爺不肯,是夫人以死相逼,才逼得少爺自西城門殺出城。”
“才出城門,三爺竟突然醒來了,他要回城與夫人同生共死,”鄭海眼睛一紅,道,“少爺攔不住三爺。”
他眼前仿佛又浮現了那一日,宋廷玉踉跄着持槍折身回城的身影,宋餘撲通跪在地上狠狠磕了幾個頭,抹把臉,起身冷靜地吩咐麾下攔住追來的胡人。
鄭海說:“那一日,少爺也是存了死志的。”
胡人騎兵追得緊,宋餘要剪除追兵不易,他更知道胡人深恨風雪關外損失慘重,一旦城破,後果不堪設想,他不能允許他父母身死之後還要為胡人踐踏欺辱。護送百姓出了風雪關五十裡,宋餘留下了兩隊人馬,直接拍馬就朝風雪關而去。
姜焉沉默不言,他聽鄭海說:“少爺回去時,風雪關已經破了,三爺和夫人都已經殉國,少爺将他們從屍山中翻出來時,都已經凍僵了。”
“少爺背着三爺和夫人沖出了胡人的圍殺,”鄭海說,“該死的胡人!窮追不舍,還拿出貓戲耗子的作派,可恨至極!”
“我那時就在少爺身邊,這條腿也是那時傷的,我和幾個兄弟為少爺斷後,我以為我也要死了,恍惚之間,好像聽見了胡人被沖得大亂,是援軍,援軍來了,”鄭海語氣激動,眼淚卻一下子落了下來,泣不成聲,“太遲了,來得太遲了啊!”
33
宋餘覺得小黑貓有些不開心,平日裡他回來時,小黑貓雖不見得會熱情地同他玩耍,可自己逗一逗,黑貓總是生龍活虎的。今日他回來,就見小黑卧在床榻上,宋餘和它打招呼,黑貓隻是擡頭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麼。
宋餘貼着它摸摸蹭蹭,黑貓也不掙紮,就連桌上專給它備着的小食也不曾動,宋餘莫名地覺得黑貓好似有心事。
這話聽起來好像很奇怪,一隻貓能有什麼心事?
宋餘覺得黑貓這些日子都挺奇怪的,廚房給它備的吃食有一頓沒一頓的,食量大減,若非黑貓身體康健,精神奕奕,隻怕宋餘都要帶它去尋獸醫了。
宋餘戳了戳黑貓濕潤的鼻尖,說:“小黑,肉脯不好吃嗎?怎麼都不吃呀?”
黑貓望着宋餘,沒有動作,宋餘還問進門的宋文,“文叔,小黑今日吃飯了嗎?”
宋文說:“沒有呢,臨少爺散學時才回來的。”
宋餘皺了皺眉,摸向黑貓的肚子,咕哝道:“我看還是尋個日子帶小黑去看看獸醫,它都不愛吃東西了。”
宋文心想這京都裡也沒有專給小狸奴看診的獸醫啊,他道:“少爺今日怎麼回來得這麼早?”
近來宋餘回來得都晚,大都是去了齊安侯府,宋餘說:“赫默說侯爺今日另有要事,改日再約我去騎馬。”
宋文面上露出幾分笑容,道:“老侯爺若是知道少爺又能騎馬了,定會很欣慰。”
宋餘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黑貓腦袋,道:“還不算能騎馬呢,先别告訴爺爺。”
宋文樂得見他越來越好,想起什麼,又道:“少爺,三日後就是容老大夫來給你施針的日子了。”
宋餘說:“我記得,正好那日休旬假,不用着意告假了。”
宋文看着宋餘,以前宋餘并不喜歡容老大夫來給他施針,這些年宋餘湯藥針灸不斷,卻不見什麼起效,時日一長,宋餘雖還配合,卻是有些懈怠的。就如宋餘去國子監讀書一般,他不喜歡去國子監,倦倦懶懶的,可不知從何時起,宋餘重又積極起來,不再抗拒去國子監。記不住的書,回了侯府便秉燭夜讀,明知騎馬會犯頭痛之症,也會讓他備馬,得空時習練騎禦。
宋文目光落在床榻上的黑貓身上,猛地想起,好像……一切都是自少爺撿回這隻黑貓開始的。養了這隻小狸奴,宋餘整個人都似活了過來,不再迷茫倦懶,渾渾噩噩。
宋文想,養這麼個小東西,好像也不是壞事。
宋文好不容易改觀,姜焉卻有些動搖,他執意讓宋餘成為當年的宋餘,真的是好事嗎?
姜焉知道風雪關一役慘烈,也知道宋廷玉夫婦殉國,五萬将士十不存一。姜焉年少上戰場,戰争從來殘酷,生死亦是尋常事,如他們這樣的人,馬革裹屍再正常不過。所以姜焉即便曾馳援過風雪關,親眼見過流血飄橹,屍橫遍野的風雪關,也不曾深想過這一戰于宋餘而言,意味着什麼。
直到鄭海和他說起舊事,姜焉才猛地驚覺,宋餘在那一戰中,切切實實地失去了父母,失去了無數袍澤兄弟,也失去了許多看着他長大的叔伯親朋,那時的宋餘……也才十四五歲。
他九死一生,才僥幸地撿回了一條命。
宋餘若是再想起那些事,無疑要再經一番剖心剔骨之痛,而這痛,漫長如黃梅雨,綿密不絕。宋餘經受得住嗎?偏偏他理所應當地覺得宋餘就要想起前塵,宋餘該提起長槍,做回當年邊關那個恣意飛揚的少将軍——自以為是,幾近傲慢。
姜焉的想法有了一絲動搖,心中仿佛有兩道聲音,一道在說,宋餘忘記了便是好嗎?那是父母袍澤的血仇,宋餘當真想忘嗎?他想一輩子做個受人恥笑的傻子嗎?一道聲音卻又道,為什麼不忘?如此痛苦的事情,想起來不過是愈發痛苦,宋餘可以無知無覺地做個富家翁,即便癡傻愚鈍。
姜焉望着宋餘,耳邊似乎又響起鄭海說,太遲了,援軍來得太遲了。
那時他帶着定北關的将士去馳援風雪關,他去得太遲了。
要是再快兩日,不,一日,或許就不是今天的樣子。
姜焉胸腔内躍動的心髒傳來了清晰而尖銳的疼痛,他忍不住,貼近了宋餘,宋餘身上透着淡淡熏香的味道,不似當年的幹燥清冽。宋餘沒想到小黑突然挨了過來,他愣了一下,抱住小黑貓親昵地厮磨,輕聲說:“小黑,你不高興嗎?”
黑貓擡起眼睛,圓溜溜的金綠雙眼望着宋餘,又湊過去舔了舔宋餘的臉頰。宋餘沒忍住笑了,掌心捏着黑貓後頸,揉搓了一番,道:“怎麼辦呢?你不高興,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不高興。”
“我要怎麼哄你呀?”
姜焉一顆心都被他說得柔軟了,恍惚地覺得,能化作一隻貓也沒什麼不好。姜焉曾經萬分不喜他這一支能變做貓,不似人,也不似妖,尤其是他還不能控制自己的那幾年,總是分外小心,生怕在人前化作貓,小心地藏着這個秘密。
大巫師道,這是天神的旨意,是宿命。上天給予了他們這一支獨一無二的血統,賜予了他們力量,他們是上天的寵兒,生來就該守護部族。
姜焉年少時桀骜不馴,敢駁天意,甚至同大巫師争辯,他們既要守護部族,便該化作兇猛強悍的狼,翺翔九天的蒼鷹,而不是弱小可憐的狸奴。
他不喜歡這樣的天命。
後來姜焉負氣離開部族,哪成想,竟又變做了貓,也便是那一回,他碰見了宋餘。
姜焉看着宋餘白皙清瘦的臉頰,情不自禁地蹭了蹭,他想:碰見宋餘,這一定是天命,否則他們怎麼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相遇?
這就是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