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煜左相孟冬辭,忠臣之後,淑德婉容,蕙心纨質,今為汝與洪遼七皇子元珵賜婚,擇日完婚。”
擱筆,蓋玉玺,動作娴熟。孟冬辭是今上的伴讀,替她拟過不少聖旨,仿她的字算是熟門熟路。
但偷用玉玺假傳聖旨,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
更遑論這假傳的聖旨,是将自己嫁了。
戰事驟起,今上被那些遇事隻會求神拜佛的老臣拘着去皇覺寺祈福了,今日定然是回不來,好在同為女子,皇帝許她令牌,準她随時入宮,不必提前通傳。假傳聖旨,是孟冬辭曉得她不會答應這樁荒唐至極的婚事。
皇帝不在,垂拱殿外的燭火便燃的不大亮,孟冬辭以鬥篷遮掩,将這假聖旨帶出了宮。
回府時天色尚早,風雪未歇,外頭仍是滴水成冰的冷,孟冬辭揮手叫院子裡的下人各自回屋,徑直進了自己的書房。
案上的折子摞得快趕上燭台高,她從中間抽出一本格外顯眼的。
外皮上覆着紅絹,裡頭是紅紙,紙上壓了金屑,不知被什麼名貴的香熏過,在她案頭擱了三日,香氣竟分毫未散。
這是一紙婚書。
上頭隻有六個字和一個名字。
“簽婚書,大軍退。元珵。”
才結痂的指尖捏着吸飽墨的羊毫,痛感隐隐傳來,在筆尖那滴墨滴落前,‘孟冬辭’三字落在了那個陌生的名字旁。
跟着,她把簽好的婚書合起撂在一旁,目光在那上頭停留一瞬,又立刻分外嫌棄地挪開眼。
這婚書她忍着惡心沒燒,原本是想等新崖城首戰告捷後将它并平婁敵将首級一并丢回去的。
但新崖敗了。
标紅的加急戰報飛絮似的往宮裡送,陛下又不在,為了弄清狀況,孟冬辭這個暫代朝政的左相今日一早自個兒跑了一趟新崖。
她沒想到會見着如此景象。
這場幾十年難遇的白毛風,替平婁人閃着寒光的彎刀助興,輕而易舉地葬送了新崖城數千将士的性命。
蔽日的濃雲與風雪相接,恍若一頭張開巨口的野獸,被狂風卷着遲遲落不下的雪片好似森白的獠牙,撕咬、吞噬。
暗紅溫熱的血不斷濺起、滴落,又迅速隐入地面尺厚的積雪中。
風雪暫歇的間隙,隐隐能瞧見遠處的旗杆上吊着個人,寒風中未着寸縷,那是新崖自請做先鋒的宣撫使,身上被割了十幾刀,吊上去放血等死的。
一支箭搭在拉滿的弓弦上,正對着旗杆上的人。
“他是個好官,不該受這樣的折辱。”城樓上,孟冬辭緊緊攥着手裡的長弓,繃緊的弓弦割破長風,自成一調,餘音萦萦,好似一段嗚咽的招魂曲。
她手抖得厲害:“我該給他個痛快的。”
但她下不了手。
那根鋒利的弓弦漸漸放松,最終隻割破了她自己的手指。
有血沿着弓弦滑落,一個瞧着也就十七八歲的小将士見了這血便有點慌神,半搶半哄地将長弓從她手裡奪下。
“孟相,平婁人攻勢雖猛,但新崖地形特殊,隻要城門不破,咱們守個三五日還是能的,您是百官之首,若是在這兒有個什麼閃失……”
孟冬辭把被弓弦割破的手指藏進衣袖,目光仍落在遠處,沒有接話。
“瞭望塔上的兵士發現的時候,下頭的雪紅了一片,”小将士背過身去抹了把臉,“我……宣撫使他,應該已經沒了。”
孟冬辭聞得他聲調有異,這才轉回視線,問道:“他是你什麼人?”
小将士哽了一聲才答:“是……家中長兄。”
孟冬辭掩在衣袖裡的手收緊成拳。
沒等她再開口,小将士便忽地跪下朝她磕了個頭,兜鍪跟城樓冷硬的石闆撞出‘咚’的一聲響。
“孟相,若新崖失守,我……卑職埋骨沙場,家中寡母五十有六,身有頑疾久不成行,請孟相體恤一二。”
“起身,”孟冬辭俯身扶起小将士,“你家中可還有兄弟姊妹?”
小将士戰戰兢兢地退後一步:“家父早年病亡,三個兄長都在新崖戰場,現下隻剩我一個。”
孟冬辭偏頭往城樓下看去。
她入仕五載有餘,從紫袍金帶到總領百官,倒是頭一遭親臨戰場,原來戰報上幾筆就能勾出的傷亡人數,竟會堆出如此高的屍山。
收回目光,她轉身往城樓下走,又回過頭看向小将士:“最多兩日,勞諸位守住城門,我以左相之位擔保,新崖不會失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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簽婚書和假傳聖旨的決定就是孟冬辭從新崖回京的路上做的。
她少時流落異鄉,見過太多的潦倒困苦,所以才要入朝為官,生平所願也是天下百姓都能衣食無憂安居樂業。
如今大煜政局清平,百姓衣食富足,這願景也算實現了七八分,若舍她一人能換新崖一城将士百姓性命,她這個百官之首,也算死得其所。
況且,新崖遭此劫難,若追根溯源,到底還是她自傲疏漏。
二十天前,她的畫像不知被誰趁夜貼遍了泓都的大街小巷,下頭‘左相孟冬辭像’的題字飛揚跋扈,給本就對她家世容貌猜測頗多的泓都百姓添上了好些茶餘飯後的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