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宴客,堂上之人各懷心思,眼中透出的或是精明籌劃,或是不平不忿,甚至他大哥和四哥刻意掩藏過的算計,他都瞧得出。
可唯有她,隻要她不想,那雙眼裡,他從來瞧不出什麼。
‘啪’的一聲脆響,柳荷拂落了他手中的酒盞,那白瓷盞磕在石凳邊緣,摔得粉碎,混在酒液裡,竟有些盈盈生光的好看。
元珵終于回了神,原來他無意中将那盞酒送到了唇邊。
“柳姨,”元珵朝一臉擔憂的柳荷柳蓮扯出個笑來,“皇子妃方才說這酒本身沒毒,她說的好時機也已過了,我沒想不開。”
見她二人仍是不信,他便攏着鬥篷站起身,将那壇酒拎在手裡,笑道:“方才有些事想不通,才叫柳姨蓮姨陪我在這兒吹了許久的冷風,我去和娘子說些體己話,若有空,勞你們幫我查查今日坐在右邊末席的那人姓甚名誰。”
待難受勁兒過,孟冬辭便預備回自己的院子去,适才出了滿身的冷汗,需得回去沐浴換身衣裳,可才轉過屏風,便見元珵拎着那壇犀角酒推門進來。
“拎着它過來做什麼?”孟冬辭擡手去扯挂在衣架上的鬥篷,順口問道:“人都送幹淨了?”
“毒酒送的如此明目張膽,哪裡敢在這兒多待。”元珵擱下酒壇,順手接過孟冬辭手裡的鬥篷挂回衣架上,将她按到熏籠邊上的倚子上坐下,自己卻立在熏籠邊烤手。
孟冬辭見狀問道:“想問我這酒的緣故?”
元珵點頭:“自然是要請娘子解惑的,依娘子所說,我回去以言語試探,确有一人神色有異,但那人坐在最末席,今日之前未曾見過,雖說今日來客要麼站在我大哥那一頭,要麼是屬意我四哥的右相一/黨,但若想知道此人效忠于誰,着人去查問還是要費些功夫的。”
孟冬辭因而指向元珵方才擱在小幾上的酒壇:“犀角酒,多配丹砂、半夏、桔梗等藥材同制,有涼血解毒之效,性寒,每每夏季暑熱時,算是難得的好東西,可當作拜禮送人,卻定然不會選在年關将近的時候。”
元珵問:“為何?”
孟冬辭答:“無論是大煜還是洪遼,都有在冬日年關時飲屠蘇酒辟疫屠鬼的說法,而屠蘇酒中有一味烏頭,卻斷不能與半夏犀角同用。”
元珵笑問:“你竟知道的如此詳盡?”
“先前與你提過,家父醉心攝生導引,”孟冬辭輕笑,“但他愛鑽牛角尖兒,信什麼便深信不疑,前些年愈發嚴重,好幾回用錯了藥,在榻上一病就是幾日,我沒法子,便隻能自己尋醫書來看,一來二去,便是‘他久病,我成醫’。”
元珵一邊笑,一邊踱到小幾旁邊,取來一隻茶盞,将那酒倒出一盞,當着孟冬辭的面慢悠悠地飲下,複回身朝孟冬辭笑問:“既有藥材相反,娘子怎麼也不攔我。”
孟冬辭隻看着他,并未答話。
元珵捏着空盞踱回到孟冬辭身邊,自個兒接道:“是因為娘子知道,我飲過屠蘇酒有些時候了,即便喝了這個,也不會有什麼大礙。”
見孟冬辭仍是一副神色淡淡的模樣,元珵忽地笑起來:“今日這一鬧,我才見識到大煜左相算無遺策的真正絕妙之處,是連時辰都能算得分毫不差,卡着那酒送到我嘴邊的時候叫人來阻止,讓我、我身邊人、堂上賓客,都親曆一回驚心動魄。”
“是連你自己,也在這算計的一環裡,”元珵說着,将手中茶盞随手一丢,俯下身,雙手撐在孟冬辭倚子的兩側,将她罩進自己投下的陰影中,一字一頓地問她,“孟桉,我以真心待你,你用自己的性命來設計我?”
見慣了元珵平日故作混賬嬉皮笑臉的模樣,倒是頭一回見他如此咄咄逼人,孟冬辭向來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聞言便擡頭對上元珵笑意全無的眸子,朱唇輕啟,溢出一聲冷笑:“真心?殿下,你與敵國的宰相談真心,你……”
未出口的話被一個近乎兇狠的吻截斷,元珵以左手卡住她的喉嚨迫使她擡起頭,窒息的感覺逼着她啟唇喘息,又被他口中殘餘的酒氣侵染,再次陷入窒息。
男女力量懸殊,她推不開他。
又是這一句。
元珵心道。
他這二十幾年,從未如此将一人放在心上,可這人為何就是不願信,她與他之間,可以不用彼此算計的。
隻要她想,隻要她要。
他都願意給,都可以去做。
元珵覺得唇上一痛,有血腥味在口中漫開,但仍沒放手。跟着,他餘光瞥見孟冬辭擡起手,拔下了束發的銀簪。
銀簪攥在右手,蓄滿了力,卻堪堪停在元珵頸側。
因為孟冬辭看到有一滴淚順着元珵阖住的眼尾滑下。
明明是涼的,滴落在她抵在元珵心口的手上時,卻燙得她指尖一顫。
下一瞬,元珵放開了她。
“我知你此舉用意,你想做什麼,都依你,”元珵用手背蹭掉眼角的濕潤,轉身往外走,“是我所求太多,我早該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從來都隻為達成自己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