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她還沒反應過來，甚至沒意識到有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女人已經躺在那裡一動不動，而是在孩子哭的時候急得團團轉，想抱抱他、輕輕拍拍他的背說媽媽在，不哭不哭。

可她的手卻穿過了自己孩子的身體，透明的手指甚至抹不去對方臉上的眼淚，隻是呆呆地看着被丈夫拜托來照顧自己的海軍卡普有些笨拙地摸摸她孩子的頭，說：

“你也意識到隻剩自己一個人了嗎……乖，以後我會照顧好你的。”

于那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死了，所有人都看不見她，她成了一個被世間困住的、沒能立刻成佛的亡靈。

所以……她為什麼會被困住呢？

原因顯而易見。

她放不下她的孩子。

她有多期待這個孩子的誕生，就有多無法釋然就那麼離開。

可她的留下改變不了什麼。

隻是眼睜睜地一步步看着本應該和他父親那樣擁有自由一生的孩子硬生生被禁锢在名為自我厭棄的牢籠裡，逐漸厭惡起這個給予他惡意的世界。

那些人說：“羅傑那……是惡魔，留下來的野種也不例外，都是該死的人。”

說：“那種惡心的血脈應該沒被留下吧？聽說早就被海軍清了，不過如果僥幸活下來了一定會讓那家夥嘗嘗被折磨的滋味。”

說：“是了，那種人的孩子根本不配來到這個世界。”

那一句句帶着惡意的語言将她孩子揚起的頭顱一點點按倒，讓他從最開始被無端按上罪名時還會憤恨和暴怒的反抗逐漸自我厭棄、漸漸默認了這種事情。

“我真的……不應該活在這個世界上嗎？”

在聽到這樣的自我懷疑時，她有多想抱抱她的孩子。

想說：“不是的，你的父親不是那樣的人，你也不是……你們都是能為這個世界帶來‘自由意志’的人……”

也想說：“不是的，艾斯，你是個乖孩子，不是惡魔之子。”

更想說：“不是的，你是我滿懷愛意和期待誕生的。”

可她的聲音無法被聽見，她的雙手也無法觸摸對方。

有那麼一瞬，她也懷疑過自己将這個孩子生下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她不是後悔為此付出生命，她是後悔沒能給予他一個充滿愛意的世界。

“不是都說生而不養是不稱職的行為嗎？”露玖看着艾斯的側顔，眼裡既帶着愛意又有化不開的悲傷，混合那明顯的自責之意，讓她整個人看起來雖在笑，但被濃濃的悲傷籠罩。

她是個不稱職的母親，擅自将一個生命帶到這個世界來，卻沒能足夠他足夠的愛意澆灌，任由他像無人在意的野草野蠻生長。

又眼睜睜地看着他被世界的惡意吞沒，往一個本應是自由的靈魂上添了一道又一道郁氣與戾氣，将之牢牢鎖住。

“我是一個……不稱職的母親。”

露玖說這些話本是自言自語，因為她不确定那位怕鬼的武士先生會不會聽她的絮絮叨叨，隻是……她已經太久沒和人交流了，無法控制這長達數年的傾訴欲望，斷斷續續訴說着這十年以來的事情。

卻沒想到——

“‘生而不養’這個詞隻針對那些明明有能力養卻随意忽視孩子成長的父母，而不是想養卻因意外而沒辦法養的人。如果這也要被指責，那作為父母的人也就太可憐了。”

對方和她說話了。

露玖擡頭，就見那位武士先生已經不複原先的害怕，盤腿坐在不遠處，倒了杯酒小酌。

見她看他，還朝她舉了舉杯：“不過呢，這隻是站在父母的角度，孩子也有孩子自己的角度，任何人都沒有資格替當事人決定什麼、原諒什麼。所以stand女士，我可沒辦法替你在艾斯面前說說羅傑的好話哦。”

露玖愣了愣，而後噗嗤笑出了聲：“你這人确實蠻有意思的。”

其實露玖認識坂田銀時，因為她看過自己丈夫被處刑的那份新聞報紙，自然知道某人的光榮事迹。另外就是，她也從來照顧她的卡普那裡聽到過一點，在第一次去她那裡之前，卡普還在東海抓海賊時碰到過一次，就是被逃掉了。

至于為什麼能知道這是一位武士……怎麼說她都是海賊王的妻子，就算沒參加過那些冒險，也從對方口中了解過不少事情，其中也包括武士。

就是不知道這位武士先生為什麼那麼多年都沒變化，和她這隻幽靈似的。

被坂田銀時這麼一打岔，露玖也從悲傷之中緩解了不少，笑道：“所以武士先生是怎麼看出來我想請你幫忙的？”

坂田銀時隻是又抿了一口酒，沒有回答？

怎麼看出來的？

也太明顯了。

如果不是想找他幫忙的話根本就不會出現在他面前吧，他可不覺得一個被禁锢在孩子身邊不願成佛的亡靈會因為隻是無聊想找人說說話才蹦出來和一個陌生人在這聊天。

“我确實是想拜托你幫個忙。不過不是那個。”露玖道。

最開始，她的确希望她的孩子艾斯能理解他的父親，認識到他父親是個怎樣的人，至少要知道他父親絕不是那些惡意抹黑之人口中那種罪人形象。

但後來她意識到這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針對羅傑的是一場來源于這個世界主導者的陰謀，在此前提下無論羅傑是怎樣的人，都改變不了他罪人的身份，所以就算艾斯知道了他父親是個怎樣的人，也不會減輕這個海賊王之子這個身份對他自身帶來的影響。

所以比起那個，她更希望她的孩子不是作為羅傑之子活下去，而是……

作為自己活下去。

“其實我有感覺我的時間不多了……”露玖垂眸看着自己愈發透明的身體。

她原本以為将她變成亡靈是對她生而不養的懲罰，讓她隻能看着自己的孩子受苦而無能為力，直到徹底消失。

原本她已經做好了這個準備，卻沒想到會在她消失前碰到一個能看見她的人，而且據觀察下來這個人還是那種被拜托後不擅長拒絕的家夥。

于是她想，

啊……大概她等的就是這一刻，等的就是這個人。

“我想讓他知道這個世界除了包裹他的那個惡的一面，還有另一面，還有一個不會被惡意充斥、充滿歡聲笑語、可以自由自在的那一面。”露玖聲音輕柔卻堅定地一字一句慢慢說着。

“我想讓他、不再被那些不應該束縛他的惡念束縛……”

陪伴的這十年，露玖看得出愛艾斯的人很多，隻不過艾斯因那些惡意而不願去相信、也不覺得卑賤的自己配得到那些。

所以如果能早點意識到他是值得被愛的人，或許能把他從那種束縛中拽出來。

“……我知道，沒有任何報酬的拜托是一件很為難的事情，如果武士先生會去西海的話，在我故鄉還有一筆遺産，我希望它能作為這任性要求的報酬。”

“你就不怕我拿錢不辦事嗎？”

露玖看着那張看不出什麼情緒的臉，輕輕一笑：“怎麼說我都是個敢找‘臭名昭著’的大海賊當丈夫的女人，我既然敢賭，自然會承擔結果。賭赢了，那就是我為自己的孩子終于準備了一件像樣的誕生禮物。賭輸了，也不會比現在更糟糕，就當被海賊打劫了。不過……”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一字一句緩緩道；

“不過我覺得一個願意陪小孩玩鬧的家夥大概就算沒有報酬也不會放任一個會走向迷途的孩子不管。”

露玖說着，緩緩坐直身體，膝蓋着地、雙手搭在身前。低下頭、彎下腰，弓起背，額頭抵到了地上。

輕飄飄的靈魂此時沉重重地跪伏在地上。

【叮——你有一筆……】

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幾乎和露玖後續說的話逐漸同步。

“我希望武士大人能拽他一把，我希望……他能擁有一個自由的靈魂。”

【檢測到本次委托任務的特殊性，銀時大人有權拒絕。】

【委托人：波斯卡斯·D·露玖（亡靈）】

【委托内容：……】

……

【點亮一個自由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