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彗星(1)
教團人員衆多,平日裡匆匆忙忙的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所以他們唯一能用作娛樂調節的,大概就剩下“八卦”二字了。
雖然這回的中心人物,是全教團行事最雷厲風行、脾氣最慘絕人寰、一言不合就要打要殺的那個神田優,但是按照他在教團一貫的評價,即使有流言,多半也不過是想揍他的探索隊員又多了多少人,或者被他揍的探索隊員有沒有進醫療班。
但,如果流言的内容忽然變成了“這個暴躁狂被表白了”,那這條流言迸發出的能量,恐怕會有掀翻教團十層樓闆的架勢。
“太可怕了,那個神田到底在幹什麼……不對,應該是加奈的問題吧!她是怎麼想的……”
“她真的說了?”
“對呀,本來特殊醫療組的醫生準備給她的腿傷複診的,聽說神田在病房裡,也就沒急着進去,結果就聽見加奈說‘喜歡你’。特殊醫療組本來也沒什麼人,安靜得很,她說得可清楚了,然後沒過一會兒,神田就從病房裡沖出來跑了。”
“他還跑了?”
“嘿,你還别說,跑得可快了。”
“他跑什麼啊!該不會是覺得加奈配不上他吧?”
“哼哼,我看是他配不上加奈才對。人家女孩子溫溫柔柔的,他那個爛脾氣,還真不太配。”
“所以加奈究竟是喜歡他哪一點啊……他長得帥?”
“這也能算是加分項吧。”
“啊……小姑娘談對象可不能光看臉啊,我總覺得那家夥根本就是有暴力傾向,加奈怎麼會對他有好感……”
依照教團人員工作效率奇高的特點,這條真實度幾乎百分百的八卦從傍晚直到第二天早上,僅僅一夜之間,就迅速傳遍了教團的每一個部門每一個角落。
神田呢,自從前一天傍晚從特護病房“逃”了之後,他就一直處在某種奇特的焦躁情緒中。橫豎都有些不對勁,連躺着睡覺都覺得胸口躁動着一團火。稀裡糊塗睡着了之後,又在雜亂無章的夢境裡煩躁地睜開眼睛。一晚下來竟然根本沒睡好。看了看外面微亮的天色,他幹脆起來,去了訓練場。
在訓練場一通拳打腳踢,他還是覺得煩得很。
太可惡了,他到底有什麼好煩躁的……就因為加奈那句話?
她也就是嘴上說說而已吧!不過是因為自己多說了幾句安撫的話罷了,就這麼兩句誰都會說的話,就讓她忽然喜歡自己了?她這是昏頭了嗎?
好煩啊!隻要想起那句話,神田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就會出現她說那句話時的聲音,她的樣子,她的表情和眼神。怎麼會那麼清晰啊,就像幾秒鐘前剛剛才經曆了一樣!
整個人躁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在準備離開訓練場的時候,神田竟然一腳踩空了半級台階,整個人哐當一下跌了下去。
按理來說,在拳腳功夫的練習上,神田還從未出過這種低級的失誤。從來隻有他把沙袋打爆,或者把木樁劈爛,可今天他做夢都沒想到,他不但從台階上跌了一跤,還不小心把腳給崴了。
幸虧時間很早,訓練場裡沒有别人,因此也沒人看到他出糗。神田在台階上爬起來,龇牙咧嘴地坐好,開始檢查自己倒黴的腳踝。
啧,扭傷的症狀就是迅速,一眨眼的功夫就腫了一大片,他差點連靴子都脫不下來。
算了,這點傷,過一會兒就會恢複的,雖然扭傷的一瞬間确實痛得連站都站不起來,但他隻需要待在原地休息一小會兒,就沒事了。
等待傷愈的過程中,神田馬上開始了自我反思。
他會一腳踩空,全都是因為他剛才在走神。而走神的原因,果然……都是因為加奈說了那些話。
為什麼要和他說那句話?
他們根本連自己的生死都顧不上,她為什麼要這麼傻乎乎地說什麼喜歡他?
還說什麼“将來的某一天”,所謂的将來究竟會怎樣,他們根本無法預料,也無法許諾。再說了,她為什麼還要專門問一句“會不會介意”?就算介意又怎麼樣,你非要喜歡我,我又能怎麼辦啊!
不對不對,根本問題是,加奈到底喜歡他的什麼啊?他可從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招人喜歡的地方,也根本沒想過要在什麼地方讓人喜歡。他根本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能讓加奈喜歡的事情,他隻希望旁人别來打擾他,别來煩他就行了。
啊……所以她為什麼要對自己說這些話啊,一廂情願的,也不管他聽了會不會覺得麻煩,她怎麼不問問自己喜不喜歡她?
問題忽然就被神田繞回了自己身上。
——她說喜歡我,那我對她是不是也……
神田很認真地發起了呆,甚至開始了尤其深刻的自我剖析。
我對她,好像,也有一點……
呃,有一點,大概……确實……有一點點……
隻有一點點……
算不上讨厭的,好感?
他忽然想起了當初在亞洲支部時,她因為擔憂他異于常人的愈傷能力而流的眼淚;
也想起了在那個北方小城裡,紛紛揚揚的大雪中,共處一把傘下的她替自己圍上的那條熱乎乎的圍巾;
更想起了在碗蓮凋謝的那個寂靜的黃昏,他們從花圃慢慢返回,一起站在微涼的晚風裡凝望着落日與晚霞時,她淺栗色的卷發拂過他手臂時癢癢的觸感。
他甚至還好好存放着她寄來的那幾封信,包括最開始被他揉成一團丢在牆角,又重新撿回來的那封——他借來了厚重的書冊,把那信紙上的皺紋壓得平平整整。他的枕邊,那條再普通不過的圍巾一直都整齊疊着,是自己忘了收起來,還是故意放在一眼就能看見的地方,他自己也說不清。他始終戴着那串紫玉手串,幾乎沒有摘下來過,而那一包仔細存放在茶葉罐裡的蓮子心,他就算早就泡水喝完了,也還是想辦法又弄來了一些。
還有那盆花,那盆好不容易才開放的碗蓮,那早就成了他在這個教團裡為數不多的,算得上是喜歡的東西。
不知不覺間,神田的身邊竟環繞了那麼多她贈予的心意。
其實他完全可以不接受的,他自己是個什麼樣的存在,他自己最清楚。如果他下定決心不與任何人有過多糾葛,他完全可以用最冷漠的态度拒絕她,用最惡毒的話逼走她。
可這一切,她所贈予的每一份小小的禮物,每一份細膩又柔軟的心思,經年累月、綿綿不斷地溫暖着他,早就讓神田甩不開,更丢不掉了。
他舍不得丢掉,也做不到真的冷漠拒絕——加奈給予他的一切關心從來都是不設防的,她沒有任何索求,也沒有任何條件,僅僅是因為她發自内心地在乎神田優。神田隻是懶得去想,或是刻意無視,但他不是真的不知道。
加奈對他的好,絕不是因為神田是教團“重要的使徒”,他明白加奈的心思,他其實全都默默地記在心裡,從來都沒有忘記。
即使是一點微不足道的燭火,也是能夠融化堅冰的,隻要給它足夠的時間。他也開始在乎這個總是能夠給予他溫暖的人,而且比他預料之中的更在乎。在加奈重傷、一蹶不振的時候,他甚至怕極了她會不會因為自己的那些氣話,做出什麼極端的事情。
他會為某個人擔驚受怕了,這是他從未有過的心情。
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了吧——她的一颦一笑,一舉一動,她說話時每一個細小的表情,每一個微小的動作,全都是那樣充滿了活力,與這個黑暗壓抑的教團格格不入,卻越來越能夠牽扯住神田的注意。她是那樣溫和又開朗的一個人,不知何時竟成了他心中如此重要的存在。隻要閉上眼睛,在心裡輕輕念出她的名字,她微笑的模樣就會清晰地出現在眼前。
“加奈。”
不覺出了聲,神田發現自己真的跟着記憶中那個笑容,輕輕微笑了起來。
但是很快,他下意識地規避了心中險些滿溢出來的這份帶着熾熱溫度的感情。迅速站了起來,稍微活動了一下已經沒有大礙的腳踝,他大步返回訓練場,在那裡抄起一把長刀,幾下子就把訓練用的木樁劈成了碎片。
最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了,他好像真的有些喜歡她了。
站在一地的碎木渣當中,神田低垂着頭。胸腔裡躁動着的那一團火漸漸散去,沁入四肢百骸,忽然就成了一股無比溫柔的暖流。明明是一種令人欣喜的感覺,可神田反而覺得很悲哀。
“我真的是瘋了。”
在這種地方,在這種透不過氣的命運裡,他竟然有了喜歡的人。
可這有什麼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