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何咨甯和季泠臨窗而坐,季泠随着何咨甯的悠悠清樂搖晃着頭,擺弄着自己的紙筆。
窗外忽而傳來異聲,季泠停住動作,仔細側耳傾聽。
“咨甯,你聽,是不是有人在哭?”何咨甯停下,安靜下來,和她一起捕捉異聲的訊息。
确實有人在哭,季泠和何咨甯悄聲走了出去,就發現了藏在花叢中的人影,那姑娘哭得專注,沒有注意到來人的動靜。
“無憂?你是哭什麼?可有我們能幫到你的?”何咨甯和季泠的突然出現将尹無憂吓了一跳,本就難過得抽噎不止,如此更是驚得跌坐在草堆裡。
季泠和何咨甯連忙将她拉起來,拍幹淨身上的草根雜葉,帶進了她們屋内。何咨甯擰了一條熱帕子給坐在榻上的尹無憂擦了擦臉,坐在了她身邊。
季泠拉着她的手,正張嘴想要追問,被何咨甯用眼神制止住了。
也是,每個人總有些不想為外人道的傷心事,如果尹無憂不想說,她問了反而讓人難做。尹無憂縮着肩膀,在兩人關切的注視下,竭力讓自己快點平息。
被人窺見脆弱,她尴尬地無所适從,不知道怎麼解釋才好,隻好倉皇地說一句:“多謝你們二位。家中有事,我才着急了哭。”
何咨甯點點頭:“我們送你回去吧。”尹無憂忙擺擺手說不用,那架勢像是季泠兩人要去逼供一樣驚吓。
她們二人隻好無奈點頭,就将尹無憂送到屋前,看着她離開的背影。
“咨甯,我覺得不對,無憂家中關系簡單,出了什麼大事能讓她這樣傷心呢?”
“她的遮掩罷了。覺得哭了丢人,随意找了個借口吧。”
何咨甯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少管她人私事,多專于自身,才是正經事。她已經盡了情分,再進一步,可就要被人嫌是多管閑事了。
可是季泠不死心,她知道何咨甯素來不愛摻和這些,就自己在内心盤算着。她看出來尹無憂的眼神閃躲,一定不是什麼小事,可别是被什麼人被欺負了。
一連幾日,季泠都在暗中觀察着尹無憂,課堂之上偷偷瞟她,課下用飯也要找理由和她一塊兒,散學之後還要找話頭繼續聊着,甚至要随尹無憂去她的齋舍裡頭看她新買的珠花和衣裙。
這樣仔細看了幾天,除了總是悶悶不樂,神色怏怏,尹無憂倒也沒有什麼異狀,季泠覺得大概是自己多心了。
在楓漈書院中上學的大部分學生都是建州府人士,像季泠和何咨甯這樣是下面縣鄉出來的反而少了。到了一旬一日的假期,書院齋舍中四處喧鬧着,她們的同窗夥伴都要回家去了。
“咨甯,我們明日去哪裡玩好呢?我想去市集上買一隻新的筆,現在這隻的毛都不利索了。”季泠坐在書桌前,看着自己分叉的筆尖,腦中已經開始思索着明天要去哪家鋪子裡看筆了。
“我不想出門,日頭太曬了,我懶得動彈。”何咨甯又在擦她的筝,眼睛都不擡一下。季泠太好動了,她真是受不住,說是買一隻筆,明天鐵定拉着她從城東走到城西,她非瘸了不可。
季泠小跑過去賴在她身上,挽住了她的胳膊,像貓一樣上下蹭着她:“求求你了咨甯,就陪我去吧!悶在這屋子裡多無趣啊,你這筝的弦都舊了,你不想換一副嗎?”
何咨甯一臉無奈地推開她,“好吧好吧,但午飯之前必須要回來!”她的弦确實該換一副了。何咨甯想着。
假日一早,季泠就起床想着穿什麼衣裳。書院裡冠飾袍衫都有嚴格的規定,她們也隻能在假日才能穿自己的衣服。選了一套蘇梅色圓領大襟短衫和荩草色線裙,她拉着何咨甯往建州主街奔去。
今日學生們都回家去了,整座齋院裡隻有她們兩人,靜悄悄的,風過有聲。
到了街上,季泠拉着何咨甯将能看見的每一家筆墨鋪子都逛了個遍,何咨甯累得不行,看着新的一家店,佯裝發怒:“我告訴你季泠,這可是最後一家了,如果你再不買,我可就回去了!”
季泠讨好地笑了笑:“必定必定!這家最大,我絕對能挑到想要的!”這家店确實是沿街最大的筆墨鋪子。不僅如此,也有賣琴筝笛箫,見了筝弦,何咨甯就放下季泠,随她挑去吧,她自己也要去仔細看看。
季泠在挂筆處前前後後地走了十來回了,糾結得很,她覺得前頭看見的紅檀木狼毫的不錯,現在又看見一隻從未見過的文竹純紫毫兔毫筆,覺得新奇。
低頭拿着兩隻反複對比,準備找何咨甯幫她做選擇時,在轉角處一時不慎撞到了來人,她下意識一揮手,将旁邊架子上的筆全給打翻了。“完了完了完了...”季泠直呼,立刻蹲下來開始撿筆,她可沒錢賠啊。
那人也蹲下來幫她撿,等将散落的全撿齊、仔細查看沒有損壞時,季泠才擡頭,一時驚訝:“徐先生?!”
徐行看着她莽撞的樣子笑了:“季姑娘,怎麼,來買筆嗎?”說完,看了看她手中拿着的兩支筆。
季泠點點頭:“不知道選哪隻好,正準備去問問我的朋友呢。”
徐行看了看,給出了建議:“這隻吧,兔毫的 太軟了,容易用鋒過度,不好控制。”
何咨甯在此也見到了熟人。她從小學筝,在母親的教誨下彈筝陶冶情操,也能讓心靜些,季泠就覺得這玩意兒咿咿呀呀的,學起來煩得很。見了這家店裡幾把好筝,她忍不住上手摸了摸,撥了一下弦。
她身後的架子上放着幾把五弦琴,不知是誰也恰巧撥了琴弦,她轉頭一看,竟也是熟人,“齊二公子。”是齊無咎。
“何姑娘!”他倒是有些喜出望外,“你來買弦?”何咨甯點點頭:“先前那副有些舊了。你呢?”
“我看看新到的幾架琴。”他不是已經有好幾架琴了嗎?光是她見過的,就已經有三架了,都是極好的木胚和絲弦。但何咨甯沒有問出口。
此時季泠也找到她,“诶齊二公子,你也在此!你一個人來的嗎?”齊二搖搖頭,拘謹起來:“同我大哥和徐先生來的。”
“你也幫我看一看,這兩隻筆選哪個好些?”
“狼毫的吧,兔毫用起來可容易壞了,我曾經有一隻,是淮兔毛料的,沒多久就壞了,我還可惜了很久呢。”
“我倒是覺得兔毫的不錯,紫毫筆尖如錐兮利如刀,寫出的字硬挺有神。”齊無戈從季泠背後走出來,倒是把她吓了一跳。
季泠點了點頭,心裡做好了打算,将不要的那支放了回去。付賬之時,徐行和齊家兄弟也揀選好了東西。
徐行見季泠拿着那支紫毫筆,就聽見齊無咎嚷着:“你怎麼聽我大哥的,選了這隻,我與何姑娘都選的那支呀。可不是以多勝少?”
季泠有些尴尬,付了錢後收起了筆:“不止你們二人,徐先生也選的那支。”季泠往後一瞧,看着徐行笑了一下。“隻是,當我問出來時,心中已經有答案了,不過是借此推動我的決斷而已。”
徐行避開了她的目光,看向她手中那支紫毫筆,倒是一個有主見的。齊無戈倒是覺得季泠十分有眼光,選了他看中的那支筆,神情中頗有幾分被認可的得意。
齊家二兄弟出了鋪子就與徐行分道揚镳,回齊家去了。徐行也巧要回寓舍,就與季泠和何咨甯同路一段。
到了她們的齋院門前,徐行就與她們分别,他的寓所還要再往前幾裡。
“什麼聲音?”季泠和何咨甯聽到異動,沒有貿然進院,還未走遠的徐行也停了下來,留意着她們說的動靜。
“有男人說話的聲音!還有人在哭!”季泠聽出來了,她有些着急,這處齋院裡居住的都是書院裡的女學生,怎麼會有男人的聲音。
她急沖沖地準備往裡面走,被何咨甯攔了下來。徐行見了又折返回來,站在離她們一尺的距離:“先别妄動,不知是賊寇還是強盜,先觀察一下。”
他其實可以不管此事,但是這兩個畢竟是女學生,如果真是什麼歹徒,她們一輩子也毀了。出于道義,他也得留下來看看。
仔細聽了之後,徐行面色一沉,看了看旁邊的兩個姑娘。他大概猜到裡頭正在發生什麼。隻是,他要怎麼說呢?
與此同時,何咨甯也猜到了,甚至她聽出來是裡頭的男女是誰,季泠還将頭往聲音處探了探,想要仔細聽清。
“是無憂!是她在哭!”她聽見了,雖然她音調收斂,可語調實在高亢,徐行和何咨甯都聽出她難以抑制的激動。
季泠按捺不住了,既然知道是尹無憂,她就不能坐視不理,立刻沖了進去,跑向了尹無憂的房門。
“陳先生...”見到裡頭的男子,季泠呆住了,她磕磕巴巴,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應對,慌了神。
尹無憂發現被撞見,低聲啜泣頃刻間釋放成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