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俗人,想要的太多,痛的清醒些,總比醉裡暢快的好。”季泠倒是不加隐瞞,才認識這個學生不到半年,徐行就已經感受到她從内而外散發的那股勁,目的明确,做事果決。
“先生呢?先生看起來,也不像是認同蘇學士的人。”
徐行倒是沒想到季泠直接這樣說,反問其理由。
“此心安處是吾鄉。可似乎,先生的心不安,建州不是先生長留之處。先生的心在京城吧?”
徐行微微偏着頭,慢悠悠地又倒了一杯茶,白霧随着他提壺的手緩緩升起,季泠看不清他。
“先生别怪航青多嘴,我是有什麼就說什麼的人,若是冒犯先生,望請見諒。學生認為,您和我是一樣的人,困頓的時候在其中尋些安甯,但真正的根結卻沒有解決。我們不是無欲無求的人。”
“依你看,我的所求是什麼?”
季泠皺眉,徐行有些太不痛快了,她都說的這麼明白,徐行還在迂回試探。
“求百姓,求聖心,求國富,求強兵,求權勢,求功名,求天下,求本心。求四海升平,求四夷賓服。”
霧氣将季泠季泠熏得眼神明亮,外露着誓不罷休的勁兒,說盡了徐行畢生所求。
“既然如此,我又困于何處?”
“有了權力,才能不受制于人。可是獲得權力,注定要先屈居人下,謀定而後動。得失不平,您不甘心。”
茶桌邊的風爐上擱着煮水的提梁壺,照的徐行眼中也燒出一團火。
“你年紀不大,看得倒清。”
季泠一笑,徐行這話倒也算是對她的認可。她繼續步步緊逼:“先生,您不用拘泥于手段,要成大事,以終為始,方不迷途。”
水又一次燒開了,徐行擡手去提壺,借着水汽掩蓋住自己的表情。以終為始…季泠的方法也不失為是一個優解。
“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現在這壺新茶,你可要好好品一品。”
季泠撇了撇嘴,徐行又開始大發雅興,這是在隐藏什麼?和這樣溫和君子打起交道就是麻煩,總是留了幾分進退得當的餘地,卻叫她不好交心。
不過這杯茶,她品的很慢。徐行手藝不錯,齒頰留香。徐行微笑着地看着季泠,目光晦暗不明:“建州鐘靈毓秀,确實能讓人放下一些執念。不論沉浮,都視作修煉。遊于天地之間,放下得失之心,一蓑煙雨任平生,倒也不是不行。”
季泠突然想到什麼,迎上他的眼神:“何妨吟嘯且徐行。先生之名大概源自于此吧?”
徐行愣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掩飾住:“父母期許,可惜我還尚未功成。”
“既然先生為航青取了字。來而不往非禮也,航青也為先生取個别字如何?”季泠靈光乍現。
“你說說看。”徐行沒有直接答應,向來都是在及冠的時候,由父母長輩取字,以字表德,以字行于世。季泠一個學生,倒也是膽大,還要為他取一個别字。徐行倒是想聽聽,她能有什麼稀奇古怪的想法。
“今日借這場秋雨,和先生聊得暢快。既然互通心迹,我們也算是知己至交了吧。學生覺得,‘山止’一詞甚好,願先生有山止川行之勢;以戰必勝,以攻必取。”季泠端起茶杯向徐行示意,眼角眉梢全是少年人的風發意氣。
山止…這倒是個好意頭。徐行勾起了嘴角,也舉起茶杯,略微傾了傾頭,開玩笑般說:“那麼,山止多謝航青贈字。”
季泠哈哈大笑起來。這樣看,徐先生确實不枉為一個峻清不雜、有禮有德的君子,即使她這麼放肆,他也能順承着她的話,不覺得她的想法言辭太過迥異出格。
“曠兮其若谷,說的就是先生這樣的人吧。”
鄭先生雖然學識淵博,見多識廣,但總有些保守和拘禮,絕對不允許學生放肆,作出過分的言語行徑。而 徐先生卻從不如此,他耐心地傾聽,即使不接受,也表示尊重,即使不認可,也表示寬容。
一杯溫茶入喉,她整個人都得到舒展,仿佛藏在身體裡數十年的皮肉肝髒都被翻了出來,和其他感官一起吹了江風,見了曠野。這樣大的滿足與暢快,她以前從未感受過。
“敦兮其若樸,航青莫不如是。”
雨驟風急,很快也就放晴。季泠起身告退,徐行撩起遮風的竹簾,将她送到門前。
季泠看着由大雨沖刷後的台石,泛着油潤的光,在黃昏的暗色下,不太明顯。她躊躇半刻,還是決定将心中的話一吐為快:“先生,去看看苦于生計的黎庶吧,安于書院一隅,隻會陷入空虛。”說完,朝徐行笑了笑,不等他反應,就提着裙子小心地避開泥水跳走了。
徐行看着她充滿生氣的面龐,語調輕快,身影像雨燕般在他寓所前一掠而過。
壓抑沉寂的心猝不及防地、重重地跳了一下。四周都是野草和泥土交織的味道,鮮澀相煎。他吸了一口氣,似乎将苦愁也吐了出來,在天地中洗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