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最後,汗水從額角與眉上毫無阻礙地流進眼睛裡,她都沒力氣伸出手擦拭,任由鹹澀的汗水灼燒着眼睛,最後和淚水融為一體,才算罷休。
背上的傷口在炎熱夏季的熱氣蒸蒸下,與她的心跳齊力,在她的太陽穴處盡情地狂跳。
她的神智将要脫離軀體,站在她的胸膛之上,鼓起、緊縮,再鼓起、再緊縮...
反複又反複。
在她将要陷入無意識的淺眠時,她卻忽然一震。
她的神智徹底不受控制地逃離她了,去天上地下求了各路神仙,一遍又一遍地叩拜。
她真想拉回那不聽話的孩子,可伸出的手又遲疑了。
她寄希望于無可能的成功。
無聲的牢獄、煎熬的傷痛、孤立無援的境況、同盟的生死,一切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四下的安靜如同纏人的鬼魅,将她驚恐無限放大。
牢房内,隻有過道的燭火影影綽綽地晃動,她處在一個不見天日的地方,隻能掙紮着睜開眼睛,将當下與 過去的無助和彷徨撕成一條又一條,獨自品味着。
季泠盯着冰冷又毫無縫隙的石牆,恨不得用手掰開它、穿透它,去看看天空,哪怕隻是躺在地上,什麼也 不做,隻看看天空就好,看看日升月落,讓她感知到時間在自己身上是如何流逝的。
她頭一次明白自由的珍貴。
直到獄卒換班,她知道,天亮了。
那一夜,季泠想了很多。
從建州初遇徐行開始,她就知道徐行在朝中會爬地很快,隻要他想得夠開,狠得下心。
之後在公主府聽學一年也有耳聞,未到而立的徐行已經坐上了為官數十載的老臣們夢寐以求的高位,可謂是風光無線。
徐行在她眼中已經不再是建州那個遊曆于江湖之間,遊離于廟堂之外的先生了。
官場之上莫說師生,父子都可以相互殘殺,永恒的隻有利益。
季泠有些傷心,雖然她知道這樣很愚蠢,但是師生再次相見,竟然是這樣的場合和境況。
之後,她又想到了齊家。
在那一刻,她内心中最感謝的就是鐘蕩雲,沒有鐘蕩雲和齊無戈在這兩年給她的訓練,換做是之前那副柔弱的身體,這十幾下笞刑估計直接讓她魂歸西天了。
想到這裡,季泠都慶幸地笑了起來,覺得真是時運兼濟,這樣的死局竟然也讓自己挺了過來。
最後,她想到了公主。
在進公主府當日,公主給了她新名字,她剛開始還不理解,以為公主是想執以為棋,征庸以謀。
現在她才明白,公主要她想清楚的究竟是什麼。
執庸,固執之人,終為庸才。弗詢之謀勿庸。
公主早就看穿她的弱點了。
公主無愧是足智多謀之人,更擔得起天下女子表率。既用了她,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仍然不介意,還始終諄諄教誨,花費時間将她這塊朽玉精雕。
如今一到合适的時機,就将她放出來曆練。
士為知己者死,她覺得,若能成事,為公主死一遭,也不算白死。
想的太多又太深,季泠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睡去的。
直到大夫又來,将她叫醒,囑咐她傷口的禁忌,又交給她傷藥之後,她才猛然醒悟,覺得自己昨日的想法 實在是太過愚蠢。
她季泠還不及二十,将将是個有着大好年華、隻待大展宏圖的女子,怎麼可以因為一時的低迷就郁郁不振,甚至想到以死明志呢?
新的一天,季泠艱難地坐起身,透過碗中的清水,模糊地端詳着自己憔悴的模樣。
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忽而湧動一股力量,擊碎昨夜毫無意義的忖念。
在獄卒來回踱步聲中,在四周監牢都被沉沉死氣籠罩時,在喪失對時間的把控下,季泠耐心地養傷,逐漸振作精神,養精蓄銳,尋求生路。
徐行的再次造訪在她的預料之内。
隻可惜,對于這個先生,她無法知無不言。
雖然她預感徐行不會要她性命,但其他人呢?公主的謀劃呢?
她現在并非孤軍作戰,賭不起青年高官的恻隐之心。
果然,徐行也不會對她手下留情。在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後,就拿其他人的命相要挾。
隻是,徐行在她面前也放松了警惕,她有了可乘之機。
一個得天獨厚的日子,天幹物燥,氣蒸萬物。
借了一場大火與五城兵馬司之手,她也算替徐行結束了這個無中生有的案子,還替他順理成地解決了一個礙事的領事。
徐先生聰明不已,想必也會記得她的恩情吧。
季泠心情大好。
這場驚心動魄的劫難結束了,季泠卻突然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激動與興奮,似乎人生本該這樣精彩又驚險地活着,才算不枉費這區區幾十年的光陰。
這幾日,她孤身在天上、地下、人間圈遊了好幾遭,體悟、感受、驟得的,要比先前十幾年在書裡慢慢啃食别人經驗要快得多。
這股滞後的激動一直不停地撞擊着她的胸腔、喉嚨和耳膜,讓她想起幼時在甯川的夏天,常常會有飓風侵襲海岸,将浪卷起數十米高,打向在這片海域彌曆多代的居民。
風來浪起,萬物悲鳴之時,季泠捂着耳朵,看向殘忍的上天。
她的狀态也像現在這樣,攘袂切齒,放縱血液奔騰地從心髒湧出,湧向她渴求又觸不可及的每一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