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泠擺擺手安慰他:“不妨事...前頭我就感覺裂開了些,預料之中。”
“預料之中?你在戶部做事也都是這樣冒險嗎?”徐行看上去倒是沒什麼波瀾,嘴角還是那樣溫和無害地微微揚起,可聲音卻冷冽起來了。
季泠有些無語,疼的是她,徐行着急個什麼勁兒...
“這不是商量兇手要緊嘛...”季泠小聲嘟囔,她才委屈呢,本來都打算回去看看傷口的情況,誰知道徐行這麼巧就找上門來了。
“季航青。”
許久沒聽見這樣的稱呼,季泠一愣,擡頭就對上徐行深不可測的眼睛。
“我知道你做事固執,一旦開始,就不舍得停下。但是人生百十年,照你這樣的做法,怕是不到三十就一身病痛了,還談什麼宏圖偉業?”
“知道了,先生。”季泠乖乖認慫。
每次徐行用這種口氣講話,她瞬間就回到建州做學生時,被先生默然凝視的感覺,後脖頸陡然發熱,緊張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難道就和耗子遇到貓一樣,她這個學生在先生面前永遠不敢擡起頭來嗎?可她現在高低也是個朝堂官員了啊,可不能總是這樣,一點威風都沒有。
徐行将她送到石竹巷後,季泠頭也不回地進了門。
比起隐隐作痛的傷口,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弄清。
季泠在浮雲堂和東廂房都沒見到林微的身影,招來白芨詢問:“林微呢?”
白芨說:“林姑娘在天工房裡了。”
為了能讓林微盡情發揮自己所長,她特地在倒座房裡給她布置了一個工房。
“門關上,你來幫我換藥。”
白芨與白蔹都是公主府裡出來的侍女。比起白蔹活潑好動的性子,她有許多事情更喜歡吩咐細緻周到的白芨。院中的四個小丫頭暫時還不知道她的身份,她不得不提心吊膽。
白芨關了門窗,将季泠的衣裳褪去一看,果然,靠近肩胛骨處的傷口都裂開了,白芨生怕将她弄疼,手中的藥如清風般在她背上掠過,引起她注意的,卻是白芨的抽噎聲。
“傻姑娘,你哭個什麼?”
白芨輕聲說:“是奴婢不好,隻是大人,您日夜辛苦,在院子裡也不能随意暴露身份,現在受了傷也不敢張聲,我隻覺得您這麼好的人,過的太委屈了些。”
委屈嗎?其實還好,隻是她的主屋門前不可避免地修築起一道藩籬,阻隔着除她們四人之外的闖入者。
她要格外小心,再小心,以至于剛來浮雲堂的那段時日,她驚懼于身份的暴露而夜不能寐。
走出這道藩籬,她要壓低嗓音說話,因而她說話總是很慢,戶部同僚皆贊她年少沉穩;她要邁大步子走路,以跟上那些男人的步伐,不至于在聽他們茶前飯後無意談論起他們眼中的常事、她眼中的辛秘時,因落後而錯過;她還要在外頭少喝水,免得那些喜歡成群結隊去茅房的人總要順帶上她,甚至她推拒了,還想拉着她同行,她隻能不動聲色地站在外頭靜候,内心偷偷咒罵他們。
可這些都不是頂要緊的事情,她的殿下早已說過,她該放下這些不必計較的得失,打破世俗之中的毀譽。
隻是夜深人靜時,想說些什麼時,卻發現身邊可信之人寥寥無幾,心中還是不免有些難過。她對着燭火,用親昵的耳語,訴諸不該出現在日出之後的遊移。
季泠坦然地笑笑,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她:“都不是要緊事,女子生活在這個世上,總是要比男子辛苦些, 如今有這樣的生活,我很滿意。”
這是她的心裡話,與其自憐自傷,不如珍惜自己已經擁有的,再去努力獲得那些想要的,過往的得失和身邊的小事,她不需要總放在空間有限的心上。
她是浮雲堂的頂梁柱,是公主寄托希望與信任的同行者,是初生的明日朝陽。她是能工巧匠,磨損自己的一切,鍛鑄她想要的燦爛輝煌。
“執庸,你找我?”季泠重新包紮了傷口後,林微從天工房中回來了。
她示意白芨退下,将放在圓桌上的畫像展開。
“這不是你的畫像嗎?”林微驚訝道。
“是,你可認得出這是誰畫的?”
林微摸着上面莫名的染料沾染的痕迹,正常回複:“是蕪華。隻有她能用筆畫出這麼細的發絲,也隻有她會将紙上沾染蕪花的紫色汁液。”
季泠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進了東三所後,是蕪華教會她易容喬裝,讓她在後面多次任務中,憑借這個而化險為夷。
為什麼會是她呢?
林微看到季泠流露出的不解與哀傷,有些不敢開口:“她出了什麼事情嗎?”
季泠緩緩說:“這張畫像,是從刺傷我的黑衣人處得來的。”
林微一聽大為震驚,立刻站起來說不可能。
季泠也覺得不可能,她仔仔細細地想了很久,可是這畫一看就是出自蕪華之手,他人就算想要仿造,也沒那個本事。連她眼下那顆褐色的痣,也是蕪華曾經說,要将墨暈的淡些,才能還原這顆痣的感覺。
她比林微更不願意相信,可是證據擺在眼前,而且蕪華對自己的東西向來看管甚嚴,絕不會允許丢失。
季泠将畫像卷起,不得不開始考慮後手。
“等等,”林微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突然插了一句,“我記得,蕪華曾經跟飲晴抱怨過,說她才為衆人畫 好了像,想着日後大家散落天涯時能有個念想,隻是被人拿走了一張,她要也要不回來。”
“那人是誰?”
“沈赟偕。”
原來是她,季泠哂笑:“那這就說得通了。”
季泠不是感覺不到沈赟偕對她的敵意,隻是她顧及着沈赟偕的身份和能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沈赟偕是東三所出了名的驕傲和厲害,她不想和這樣的人對上,如果鬧到公主跟前,也是有些不像話的。
隻是,她沒想到,沈赟偕會做到這個地步,竟然一出手就是要人性命,完全不顧之前的同在公主府的情誼。難怪徐行說這是半年前的禍事,估計就是孫立言之案,她在公主面前得了嘉獎,讓沈赟偕有了危機感。
“幫我去打探一下,她最近在做什麼。”季泠很疲憊,她不想落到同室操戈的地步。她緊緊握住林微的手,把頭靠在上面。人心原來是這樣的深不可測,隻是窺見一角,就叫人痛得撕心裂肺。
離過年就剩幾天了,累日紛飛的大雪終于停歇了一日,厚厚的積雪造出的一片蒼茫天地,醞釀着肅殺之氣。
季泠看着窗外的一樹海棠被雪壓得直不起來,讓人都快忘記它夏天開得有多燦爛了。
她靜靜地聽着林微得到的消息:“沈赟偕在半年前惹惱了公主,在你入戶部之時就被送到西南去了。”
“西南?怎麼那麼遠?”
“想來是真的犯了什麼大錯,公主那日心情很不好,越大人說,這一兩年是回不來了。”
季泠聽完,無奈歎氣。
後來徐行問她打算如何懲治兇手,她也隻用自有決斷堵住他的後問。
她并非心慈手軟,隻是沈赟偕的身份不一般。皇後是公主的生母,生下漢王三年後就薨逝了,給公主留下了幾個女官,沈赟偕就是其中之一。不論這層,沈赟偕在公主府向來得力,在她出現之前,大部分的事情公主都交給了沈赟偕,公主對她十分器重。
但公主也曾告訴過她,為什麼後來逐漸不重用沈赟偕了:“她雖然能力出衆,但太過自負,又心胸不廣,如果她自己不改變,就算本宮将她捧到高位,她也會自己摔下來。”
公主說得沒錯,現在沈赟偕就已經開始自取滅亡了,既然公主已經下了處置,那自己也就沒必要趕盡殺絕,畢竟她還要顧及公主的面子和心情。西南離京城千裡,就算沈赟偕想要再害她,也鞭長莫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