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朝永徽十七年,新科放榜那日,朱雀街的茶樓二層臨窗位置,李惟煦的指尖正摩挲着汝窯茶盞的冰裂紋。樓下人聲鼎沸,新晉狀元郎朱宜蘇騎在棗紅馬上,月白襕衫被春風掀起一角,露出腰間半舊的青玉佩——正是三年前他在吏部文選司見過的那塊。
“這位狀元郎有意思,”說書人驚堂木一拍,“諸位可知,今科會試策論頭名,寫的竟是《論開海禁疏》?當今天子尚在沖齡,攝政王殿下主理朝政,這開海之事……”話到此處突然頓住,眼角餘光瞥見二樓有人影晃動,忙不疊轉了話頭,“咳,都是坊間笑談,當不得真。”
李惟煦垂眸飲盡杯中茶,茶涼後泛出的澀意漫上舌尖。三年前他微服查訪吏部貪墨案,在文選司後巷見過個冒雨收屍的少年,當時那具屍體懷裡藏着半卷《海國圖志》,而眼前這位新科狀元,正是那少年的同鄉——或者說,是他親手教出來的學生。
刑部大牢的燭火在寅時搖曳,朱宜蘇攥着卷宗的指節發白。死者是會試同考官周明遠,卷宗裡記着他三日前稱病告假,實則昨夜被人發現溺斃在護城河中,屍身腫脹,指甲縫裡嵌着幾縷靛青絲線。
“周同考官負責審閱丙字房的卷子,”獄卒送來的牢飯在石桌上騰起熱氣,朱宜蘇忽然擡頭看向陰影裡的身影,“而丙字房的頭名卷,正是被您親手黜落的《鹽鐵論》。”
李惟煦從陰影中走出,玄色衣擺掠過潮濕的牆垣:“狀元郎深夜造訪刑部大牢,就為與本王說這些?”他擡手撥弄燭芯,火光驟然明亮,映出朱宜蘇眼底的血絲,“周明遠死前見的最後一人,是你。卯初一刻,你出現在他住所巷口,酉時三刻,他的屍體就漂在河裡。”
青玉佩在腰間輕響,朱宜蘇忽然笑了:“攝政王殿下既然早已讓人盯着我,又何必來問?”他将卷宗推過石桌,指尖劃過周明遠的驗屍格目,“溺亡之人肺部會有積水,可周大人的喉管裡卡着半片碎瓷,鼻腔幹淨無泥沙——他是被人先灌了毒酒,再抛屍入水。”
燭火突然被夜風撲滅,黑暗中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朱宜蘇手腕一緊,被人按在潮濕的磚牆上,溫熱的呼吸拂過耳側:“三年前吏部後巷的雨夜,你替陳司務收屍時,可曾想過有朝一日會站在朝堂?”李惟煦的聲音混着檀香,“陳司務私刻關防,倒賣空缺官職,你替他收屍,是念舊情,還是怕他兜裡的賬本落在别人手裡?”
青玉佩硌得肋骨生疼,朱宜蘇忽然想起那年秋夜,他蹲在青石闆上給陳司務擦身,老人後頸處三枚朱砂痣排成北鬥狀——與案頭那封匿名信裡畫的圖案分毫不差。他突然伸手扣住李惟煦的脈門,借力翻轉身體,反将人抵在牆上:“攝政王殿下既然知道陳司務,就該知道他臨終前塞給我的,是半枚玉璜。”
窗外傳來更夫打梆聲,李惟煦忽然低笑出聲,掌心攤開,半枚刻着雲雷紋的玉璜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巧了,本王這裡也有半枚。”他指尖摩挲玉璜斷口,“二十年前,先太子遇刺,随駕的陳司務帶着半枚玉璜逃出宮,而另一半,在本王手裡。”
朱宜蘇的瞳孔驟然收縮。先太子謀反案是大盛朝禁忌,坊間傳聞先太子私通外敵,被攝政王李惟煦親手絞殺在玄武門,可此刻眼前人卻說自己握着先太子舊物。他忽然想起會試時那道《論儲君》的策論,自己在卷尾暗引《公羊傳》“立嫡以長”,竟得了主考官的圈點——原來從那時起,這場局就已布下。
“周明遠是先太子舊部,”李惟煦松開他的手腕,退後半步,玉璜在掌心投下陰影,“他死前見你,是想把剩下的半本賬冊交給你。賬冊裡記着這些年往遼東運送的軍資數目,其中三成,都進了某些人的私囊。”他忽然凝視朱宜蘇腰間的青玉佩,“你母親是遼東軍戶之女,對嗎?當年你父親戰死沙門島,軍饷被克扣,你母親抱着你跪在總兵府前三天,最後……”
“夠了。”朱宜蘇打斷他,聲音發啞。記憶中那個雪夜突然清晰,母親冰涼的手覆在他眼上,血珠滴在青玉佩上,凝成暗紅的痕。他深吸口氣,從袖中掏出半卷殘頁,上面用密語寫着一串數字,“這是周明遠塞給我的,應該是遼東軍饷的下落。但昨夜我去他住所,賬冊已經不在,隻剩下這個。”
李惟煦接過殘頁,燭火在此時重新燃起,他忽然瞥見朱宜蘇袖口沾着的靛青——與周明遠指甲縫裡的絲線顔色相同。更漏聲滴答,窗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刑部侍郎的聲音在牢外響起:“啟禀攝政王,大理寺查獲證物,科場舞弊案牽扯到新科狀元……”
“慌什麼。”李惟煦轉身整理衣袍,指尖劃過朱宜蘇袖口,“不過是有人想借周明遠之死,把水攪渾。”他忽然湊近,壓低聲音,“明日早朝,你就遞《開海禁疏》,記得在折子裡提一句,遼東軍饷短缺,需從海運關稅補足——自然會有人坐不住。”
牢門“吱呀”打開,月光湧進來,照見朱宜蘇眼中翻湧的暗潮。他看着李惟煦的背影消失在甬道盡頭,忽然摸向懷中的玉璜斷口——與對方那半枚嚴絲合縫,斷口處還刻着極小的字:“戊申年秋,太子少傅印”。
五更天的鐘鼓聲裡,朱宜蘇站在宮牆下,望着漫天星鬥。二十年前那場政變,先太子真的謀反了嗎?為何陳司務臨終前說“太子殿下還在”,為何李惟煦明明握着另一半玉璜,卻任由先太子舊部被屠戮?他摸了摸腰間的青玉佩,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話:“去京城找玉璜的主人,他會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