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用飯。”他道。
兩人遵循食不言的規矩安靜進食。沈宜棠吃得斯文而拘謹,隻慢騰騰地動離她最近的兩盤菜。
晏元昭冷眼看着,吃得少,還挑食,沈宜棠的毛病簡直一籮筐。
怪不得長得小。他當時站在高處尋她,她伶仃地立在雨裡,薄薄的身影像梨茸剛抱來時,細細小小一條。
現在也是,窩進母親豪闊的裙擺,看得見衣裳,快看不見人了。
沈宜棠注意到晏元昭瞟了眼裙子,暗暗叫苦。
她慣穿齊腰襦裙,可公主留的裙子全是齊胸的,式樣也舊,沈宜棠纖瘦,手忙腳亂穿上身總往下掉。她懷疑自己系裙帶的方式不對,幾番調整不得法,最後隻好用發夾将裙與上衫别住。沈宜棠搛菜不敢伸長胳膊,就怕動作一大,發夾滑落。
總算熬過去這頓飯。
齊叔撤去盤碟,晏元昭開始煎茶。
本朝飲茶之習蔚然成風,尋常人家不講究,沖泡即飲。像晏元昭這般親自動手,采用煎煮古法的,倒是少見了。
碾碎茶餅,塞炭塊入風爐,注泉水,攪茶粉……晏元昭煎茶很講章法,如霜如雪的大手娴熟優雅地操弄茶具,指骨修長,關節隆起,淡青的筋絡若隐若現。這雙手,煮茶好看,撫琴當更好看。
沈宜棠抱膝坐一旁,一心一意欣賞晏元昭的手,腳邊的炭盆熏得她暖意洋洋。
茶湯三沸,瓦釜低鳴,窗外竹風簌簌,攜來鳥雀明快的啁啾。
沈宜棠不敢驚擾他,等他分好茶,才小聲道:“對不起,晏大人,我擾您清淨了。”
她看出來了,晏元昭就是來消閑的。群山相抱,綠竹猗猗,結廬在此坐擁清景,這種風雅屬于最高等的富貴。
晏元昭聞着茶香,悠悠道:“你這會兒倒安靜了。”
沈宜棠四望,“這聽山居是令尊留給您的嗎?”
屋子有些年頭,應該不是晏元昭建的。
“不錯。”晏元昭難得多解釋,“家父少時在山裡跟随大儒學習,慣以山水為鄰,張琴邀雨,翛然自在。母親的私産裡有幾座山莊别苑,父親覺得奢華有餘,風雅不足,就在落霞山中營建三間陋室,偶爾與我們來小住。”
你管這叫陋室?
屋裡案幾妝台古樸雅緻,皆飾以蘭草紋,屋脊上甚至别出心裁立了一隻鶴做吻獸,普通百姓住進這種陋室做夢都能笑醒。
沈宜棠忍下譏諷,“徜徉山水之間,當真是一大享受。可惜,明昌長公主許久不來,妝台上的胭脂水粉都幹結了。”
公主的衣裳樣式也舊,但質地華貴,宛然如新。
晏元昭平靜道:“家父去世後,母親就不肯再來了。我每月末旬休來一趟,算是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
沈宜棠托腮看他,“晏驸馬要是知道您如此豐神俊朗,人才出衆,官聲斐然,一定會很欣慰。”
晏元昭涼涼道:“沈娘子,我說過,不喜歡聽恭維。”
“哪裡是恭維?這是真心話,大實話,咱們大周誰人不曉晏大人嫉惡如仇,公正嚴明……”
晏元昭遞來一盞茶。
是用來堵我嘴的,沈宜棠心道。
她學着閨秀飲茶的樣子,舉袖啜飲。品不出好壞,但依舊大贊一通。晏元昭表情淡淡地聽着,忽道:“你的臉怎這樣紅?”
熱的,完全是熱的。
炭盆熱,茶也熱。
沈宜棠細頸微垂,作嬌羞樣,“因為是郎君煮的茶,飲之即醉。”
“是麼?”晏元昭俯身把炭盆拿開。
沈宜棠覺得他好像又笑了。
晏元昭的笑,總是雙唇緊抿,微微上揚,轉瞬即逝。可就是這樣快如流星的笑,卻格外好看,柔軟。
他應該多笑笑的。
他心情看起來不錯,沈宜棠大着膽子問:“晏大人,聽說晏驸馬的琴技冠絕天下,可為什麼聽山居裡沒擺琴?”
晏元昭瞧了眼案旁的大塊空地,那裡原置有一張桐木七弦琴,不算是父親最得意的收藏,但仍被珍重地取名為“鶴鳴”,以其琴音铮铮如鶴唳之故。
“原來有琴。”他道。
沈宜棠猜測,“可現在卻沒琴,是因為您不再碰琴,所以把琴撤走了?”
晏元昭又遞來一盞茶。
沈宜棠隻得閉嘴飲茶。
她捧盞的右手無名指不自然地蜷曲,軟趴趴地貼在茶盞上。
晏元昭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疑窦将将生起,沈宜棠已放下茶盞,手縮進袖裡,“好可惜。”
晏元昭修長的手指輕叩木案,“喝完茶,便下山吧,沈娘子不宜——”
“歸府太晚”四字還未出口,就見一團灰影穿過半開的窗戶,氣勢洶洶闖來,撲騰騰地直奔窩在雪裙裡的小女郎。
“啊!”沈宜棠急促尖鳴,挺直的上半身斜向一旁倒去。在觸到冰涼的地面前,伴着一聲輕響,一隻溫熱的手掌托住了她後心。
晏元昭一手撐地,一手墊在她身下,與她呼吸咫尺相聞,小女郎清澈的雙眸呆呆地看着他,晏元昭的耳尖陡然生紅。
“咕咕。”
一隻灰黑色的鹁鸪立在地上,好奇地看着兩人,忽而淺淺振翅,選擇加入進來——踩到沈宜棠的胸脯上,以一己之力隔開他們。
“……”
沈宜棠欲哭無淚地看着晏元昭。
晏元昭擡起撐地的手,向鹁鸪揮了揮。
不動。
再揮。
鹁鸪終于大發善心,飛到窗棂上。
“沒事了。”
晏元昭稍遠離她,隻手還壓在她背後。他猶豫了一下,手上使力扶她坐起,沈宜棠剛順勢直起一半身子,他便将手抽回來。
因為抽得太快,還扯到了她的裙子。
沈宜棠胸前襦裙就這樣水靈靈地滑落一寸。
她下意識向前卧倒,這才明白,原來剛才那聲響是發夾繃開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