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弦柱害了人,而且這段時間折磨得他苦不堪言,無論精神上還是身體上都很痛苦,他一直希望能從他手裡解脫。
而且,超度不是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嗎?比他原本預想的灰飛煙滅好很多,還能投胎,還會有下一世。
怎麼想,他都覺得這是最好的結果。
可是,為什麼。
他會覺得空落落的。
周弦柱真的要被超度嗎?
他的意識會真正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他現在在哪兒呢?
谷智子說他暫時進不來這個房子,那他會在哪兒,在外面遊蕩?還是在找他?
他知道自己即将要被超度了嗎?
握着手機倒在床上,點開周弦柱的頭像,他看着和對方最後發的那條消息。閉上眼,将手機抵在眉心。
心裡很亂,太亂了。
他本該感到輕松,可是卻沒有真正輕松起來。
這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候,他心裡隻剩怅惘,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他想,如果周弦柱沒死就好了,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就好了。
如果這一切沒有發生,他和周弦柱現在應該還會是打打鬧鬧的朋友吧,李凱和李子揚也不會出事。
如果他真的要消失。
如果他真的要被超度。
那他,連跟他告别都沒有?
他的肉身第一次死亡的時候他不在,葬禮他也沒有參加,現在他要真正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他卻連一次真正的告别都做不到嗎……
他心思繁雜地在床上翻個身。
該停止了,停在這裡是對的。
他想。
可他又忍不住想:
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就好了。
如果能回到從前,就好了……
-
“……漾兒,阿漾……”
……誰在喊他?
漾兒。
阿漾。
寶寶……
不要應答。
“漾兒,寶寶,你在哪呢,為什麼我找不着你了。”
“漾兒……”
那聲音如泣如訴。
在一片黑暗中悠遠綿長。
李漾的意識在黑暗的深空中飄飄忽忽,他扭頭四望,尋找聲音的來源。
是誰,誰在喊他?
“漾兒”
“阿漾。”
“李!!漾!!”
那聲音漸漸變得凝實、清晰。
一個稚嫩的聲音,近在耳邊。
李漾倏地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刺眼的夕陽光線,四周傳來嗡嗡的蟬鳴,鼻尖聞到了青草香氣,身|下的草坪很紮人,他身上又刺又癢。
逆着光線的是一顆小小的腦袋,剪着短短的寸頭,笑起來眼睛眯起來,閃着一口大白牙。
“你醒啦!嘻。”
這是哪?這是……
躺在樹下草坪上的小小李漾猛地坐起來,和那顆腦袋撞了個正着。
兩個人都哎喲一聲捂住腦袋。
“你幹嘛哇。”那個小孩說,捂完自己的腦袋又來扒李漾捂在腦門上的小手,“我看看,我知道怎麼辦,媽咪媽咪哄,變!大包小包變不見!”
吹了吹手指,小孩臭屁地笑:“你等着吧,馬上就不疼了。”
李漾放下手,愣愣地看着小孩兒。
這是他的好朋友,也是他們村的小惡霸,周弦柱。這裡是興港村,學校裡那顆槐樹下,對啊,他剛剛為什麼想不起來。
“你幹嘛睡這裡?我不是叫你在小賣部等我嗎?”周弦柱說,“那個臭校長,不就是借他的烏龜玩了一下嘛,啰裡吧嗦,搞得我肚子餓死了。”
臉蛋軟軟的李漾眨巴了兩下大眼睛,神色有點茫然:“我不記得了。”他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睡在這裡。
記憶有點淩亂,他想了半天,倒是想起來周弦柱說的是什麼事了。
他問:“校長的烏龜呢?”
周弦柱撇撇嘴:“他放回去了,那個小氣鬼,你下次還想玩的話我再偷出來給你玩。”
小學二年級的某個下午,小李漾和小周弦柱鬼鬼祟祟趴在校長辦公室門口,趁沒人把校長養在辦公室後院裡的烏龜偷了出來,放在課桌裡玩了半天。
不是周弦柱想玩,是李漾想玩,他從小就喜歡各種小動物(蟲子除外)。
但是被發現之後,是周弦柱受罰。
他把李漾摘出去,說都是他一個人的主意,也是他一個人幹的。
校長大怒,心疼自己的寶貝烏龜被玩得縮在殼子裡都不出來了,把他拎到辦公室裡狠狠訓了一頓。
“那個臭老頭。”小男孩恨恨地說。
兩個孩子牽着手,在夕陽下一邊叨叨一邊往回走。小周弦柱一邊痛罵老頭,一邊扭頭看了看自己的發小,驚覺他撇着嘴,一臉想哭的樣子,急忙停下來:“怎麼了?你怎麼看起來要哭了?”
“不知道,我想哭,周弦柱——”小李漾癟着嘴,話落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
寸頭小男生慌了神,手忙腳亂地吱哇亂叫起來:“嗚哇!哇哇哇!你别哭哇!不就是沒玩夠烏龜嘛,烏龜有什麼好玩,我晚上帶你去捉螢火蟲,好不好,屁股會發光的那種。”
哭泣着的粉雕玉砌的小男孩停下來,兩隻眼睛還含着兩大泡眼淚,卻被轉移了注意力,抽抽噎噎地問:“真的?”
“真的,真的,等天黑了我們就去。”
吃完晚飯,天黑之後,兩個小孩拿着裝糖果的那種透明的小瓶子和小網兜從家裡出發,走向田野。
“有點黑,你怕不怕?”寸頭小男孩問。
小李漾怯怯地點了點頭,往他身後縮了縮。
寸頭小孩一挺胸膛,拉着他的手:“不要怕,我保護你。”
“诶!你看,噓,噓,螢火蟲!”
兩個小孩蹑手蹑腳,仿佛有夜視能力,跨過枯枝雜草,拿着網兜走向停留在灌木叢上一閃一閃的小光點。
網子一兜,螢火蟲受驚往上飛,恰好被兜住。兩個小孩一臉驚喜,眼睛亮亮地對視,将它裝到小瓶子裡。
這一晚上,兩個小孩收獲頗豐,雖然都被鬼針草挂了一褲子,身上也被各種樹枝劃出左一道右一道來。
但都很開心。
返程的路上,小李漾小心翼翼打開瓶子往裡看,螢火蟲們堆在一起發光,一閃一閃的。
“我想把它們放床頭做燈,”他有些擔心地問,“它們會死嗎?”
“死之前再把它們放出來不就好了。”周弦柱大大咧咧地說,又問,“今晚開心嗎?”
小李漾重重地點頭:“嗯!”
明天還要上課,小學生們不擅長熬夜,不能在外面逗留很久。
在爺爺屋頭分别,李漾高高地沖小夥伴揚起手:“拜拜!周弦柱!明天見!”
“明天見!”寸頭小男孩說。
小李漾興高采烈地往前走。
忽然聽到背後的小男孩叫他。
“李漾。”
——如果有人在夜裡或夢中叫你,别應聲,别回頭。
這念頭隻是很短暫地從小李漾的腦海中掠過,他小小的腦袋甚至都不能記住,也無法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他“嗯”了一聲,興緻勃勃地回頭:“怎麼啦?”
夜色中,他小夥伴的眼睛在黑夜裡幽幽發亮,爺爺屋頭亮着燈,燈光從窗戶裡打出來,将他的身影照得又大又小,影子又短又長。
“既然這麼開心,永遠留下來,好不好。”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