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沅兮站起來,扶着孫嬷嬷坐到了椅子上,靜靜等待。
孫嬷嬷渾濁的眼睛躍過她,穿過木門,去往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孩童稚嫩的聲音将她的思緒打斷。
“阿吳,我要母後陪我放風筝。”
眼睛盛滿水霧,孫嬷嬷一隻手扯開長袖,擦了擦眼角滑落的淚珠,輕緩的語調融入了歲月的滄桑。
“這已經是很久前的事了,現在想起來還是曆曆在目。”
孫嬷嬷的雙手搭在腿上,坐的端正。
“南、啟、越、趙這幾個小國都是在前朝混亂之際分裂出來的,而良國則是直接占領了前朝都城,所以人與人之間的等級區分更加明顯,在我們南國,王室住的宮殿就像是良國大臣的宅邸一般,沒有明顯的城牆,立于鬧市之中。”
按照孫嬷嬷的描述,陳沅兮眼前出現了一座五進院落,良國離皇城最近的官員住的就是這樣的宅邸,紅磚綠瓦,開門就撲進滿街小食的飄香,路中間有孩童玩耍,幼稚的話語引人發笑,溜進巷子,天然的藏貓兒寶地,讓喊他們回家吃飯的大人,總要費一番功夫。
“珎兒是娘娘的乳名,大王和王後感情深厚,珎兒是他們的第二個孩子,第一個孩子是個小公子,出生起就被作為王位繼承人培養,于是他們把所有慈愛都給了王女。”
“我叫孫阿吳,十九歲被王後派去照顧王女,從三歲到現在,我一直陪在她身邊,我怕僭越,但王女說這樣叫太過疏遠,于是讓我像大王王後一樣叫她珎兒,她叫我阿吳。”
“初到良國時,陛下嫌我們主仆不講規矩,後來我便隻叫娘娘了。”孫嬷嬷苦笑片刻,說道:“不說這些了,王女從小騎在大王脖子上、被王後一點一點抱大,就連後面小王女出生,寵愛也沒被分走半分。”
“王女說要王印,大王立即找人為她刻了個金印章,那段時間,奏折上蓋滿了‘珎兒’兩字,大臣們都說他太寵王女了,連公子都整天醋的不行,可他未來坐擁江山,珎兒得到的這點愛又算什麼呢?”
陳沅兮聽着最後一句話,覺得有些奇怪,既然母妃得到了父王母後全部的愛,孫嬷嬷一定看在眼裡,怎麼突然轉變語氣,将那點愛說得好像很廉價。
“王女長大些,喜歡在街上瘋跑,沒人管得住,也沒人敢管,也就是這樣,那時的珎兒養成了靜不下來的性子,課業一塌糊塗,也聽不得一句重話,怕她委屈,大王索性就遣散了夫子和王女的教習嬷嬷。”
“直到王女十六歲,遇到一個叫良安的男子,所有人都以為她會在大王王後和王兄的庇佑下度過一生,結果那男子天天纏在她身邊,要什麼有什麼的王女最初嫌他煩。”
孫嬷嬷止住了話頭,靜默許久。
“後來呢?”
陳沅兮歪頭,和惠姬有五分像的小臉闖入孫嬷嬷的視線,像年輕時的珎兒,又不太像,那時的王女嬌縱明媚,如今的公主惹人憐愛,眉眼壓下來又隐忍堅毅。
“後來,後來像是話本子一樣,也确實隻是一出話本子,良安帶王女見了她沒見過的風光,帶她去吃小巷深處阿婆做的糕點,帶她去衙門旁偷聽各種聞所未聞的新鮮事,給她親手雕刻木簪,珎兒看着他滿手的傷口,馬上把木簪護寶貝似的揣在胸前,全然忘了自己的宮殿裡堆滿的金銀珠寶。”
“然後,良安開始和王女講良國的事,說自己是個商人,來往于良國和南國,但是家在良國,講良國的玩意多麼有趣,景色又是多麼好,王女本不信,她喜歡南國,從未想過離開,可聽多了,心裡不免向往,想去一探究竟。”
“良安說,就去十來天,商隊很快會再次回到南國,王女對大王王後說,雖然所有人都對她很好,可她想出去看看,人之間有很多複雜有趣的感情,她不想一直被遷就,大王王後第一次對王女發脾氣,他們把她關起來,說她受了良安的蠱惑。”
“可是王女一鬧絕食他們就招架不住了,大王說,不過是個商人,對王女不好就處死他,王後心裡不安,但她深深的愛着王女,可以答應她的一切要求。”
“所以,母妃就這樣來了良國。”
陳沅兮深深歎了口氣,孫嬷嬷說一切都是一出話本子,想必這些不過是父皇排的一出戲,為了什麼呢?
孫嬷嬷很快解答了她的疑惑。
“嗯,幾天後,王後為她收拾了許多行李,派出一隊士兵,比守衛王宮的士兵還要多,我也被派去照顧王女,進了良國疆域,良安很快露出了真面目,他不是商人,而是良國新登基的皇帝,而且已有皇後,王女那樣驕傲的人怎麼會願意做妾,她想走,良安卻不放過她,最後一隊人馬隻活了我一個,我是女子,沒能力帶王女逃命,還能照顧王女,不至于讓她絕望自盡。”
“他甘願花月餘取得王女信任的原因我們很快就得知了,他給南國去了書信,威脅大王助他攻破趙國。”
“至于為什麼,珎兒很快就想明白了,人人都傳他皇帝的身份來的不正當,又剛登基沒多久,根基不穩,他急需一件政績大肆宣揚,滿朝文武卻沒信得過的人可用,還有一個原因,他應該是想收回前朝失地,所以後面又滅了越國,對啟國發起進攻。”
孫嬷嬷話裡的父皇與她認識的多麼相像,疑心重,不信朝臣,甯可信自己拿不上台面的肮髒手段,對待大公主也是如此。
後面的事孫嬷嬷不講,陳沅兮就猜到了大概,父皇不敢正視卑劣的自己,于是把母妃的住處安排到了離他最遠的角落,同樣,母妃也不願再見到那個滿心算計把她困于皇宮、遠離父王母後的人。
孫嬷嬷敲了敲坐的發麻的小腿,一看外面,天已黑了半截。
“沒猜錯的話,我已經知道他為何暴怒了。”
隻是,知道這些還是無法救母妃,她肯定不能再跑父皇面前激他一次,不然這次怕是要血洗皇城了。
“對了,您是不是說是個小宮女告訴母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