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那扇沉重的、雕花繁複的胡桃木大門,别墅裡熟悉的、混合着昂貴木器保養油和一絲若有若無消毒水的氣息撲面而來。
與披薩店殘留的煙火氣和喧嚣截然不同,這裡隻有絕對的秩序和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
水晶吊燈的光芒冰冷地灑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倒映出江燼略顯疲憊的身影。
客廳空無一人,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卻毫無生氣的庭院夜景,父親慣常坐的那把扶手椅空着。
江燼脫下外套,交給無聲迎上來的傭人。指尖似乎還殘留着可樂杯壁的冰涼,以及林澈拍在他肩上那灼熱的觸感。
胸腔裡那顆被點燃的心鼓,在踏入這棟房子的瞬間,仿佛被無形的冰層覆蓋,搏動變得沉重而緩慢,他徑直走向書房的方向。
厚重的書房門虛掩着,透出一道昏黃的光線。裡面沒有翻動書頁的聲音,也沒有鍵盤敲擊聲,隻有一種近乎真空的寂靜。
江燼在門前停頓了一秒,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觸碰到口袋裡那片硬硬的銀杏葉邊緣。那微涼的觸感帶來一絲奇異的安定。他擡手,輕輕敲了敲門。
“進來。”父親的聲音從門内傳來,低沉平穩,聽不出任何情緒。
江燼推開門。
江振庭坐在寬大的紅木書桌後,他沒有像往常那樣伏案工作,也沒有看書。隻是靜靜地坐在高背椅裡,背對着門口,面朝着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是無邊的夜色,隻有遠處城市的燈火如同散落的星辰。他手裡端着一個水晶杯,裡面是琥珀色的液體,冰塊已經融化了大半。
書房裡隻開着一盞落地台燈,光線昏黃而集中,将江振庭的背影拉長,投在深色的地毯上,顯得格外孤寂和……沉重。
空氣裡彌漫着淡淡的威士忌氣味,還有雪茄燃燒後殘留的、微苦的煙草氣息。
“父親。”江燼站在門口,聲音平靜無波。
江振庭沒有回頭,也沒有應聲。他隻是維持着那個看向窗外的姿勢,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時間在沉默中緩慢流淌,每一秒都帶着無形的壓力。
江燼沒有催促,也沒有走近。他隻是安靜地站着,感受着這令人窒息的寂靜。指尖再次觸碰到口袋裡的銀杏葉。
許久,江振庭終于緩緩轉動椅子,面向江燼。台燈的光線落在他臉上,照亮了他緊繃的下颌線和緊抿的、毫無血色的薄唇。鏡片後的眼睛深不見底,像兩口凍結的寒潭,映不出任何光亮。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甚至連憤怒都看不到,隻有一種極緻的、冰冷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審視。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緩慢地、一寸寸地掃過江燼的臉、他的肩膀、他垂在身側的手。那目光裡沒有贊許,沒有斥責,隻有一種純粹的、近乎解剖般的評估。
江燼挺直脊背,迎接着這冰冷的目光,沒有回避。他能感覺到自己胸腔裡的鼓點,在巨大的壓力下,反而擂得更加清晰、更加堅定。
“莫裡斯教授,”江振庭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着一種被酒精浸染過的疲憊感,卻依舊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地,“對你今晚的‘表演’,評價很高。”
他刻意加重了“表演”兩個字,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
“他說,‘Emotionally powerful’,情感充沛。”江振庭端起酒杯,卻沒有喝,隻是用指尖緩慢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目光依舊鎖在江燼臉上,“說那是‘a true breakthrough’,一次真正的突破。”
他停頓了一下,空氣仿佛凝固了。
“他問我,”江振庭的聲音陡然冷了下去,帶着一種刺骨的寒意,“是如何培養出這樣一位……敢于打破常規、釋放内心火焰的孩子的。”
書房裡的溫度仿佛驟降。威士忌的氣味變得刺鼻。
江燼的心猛地一沉。他能想象父親聽到這個問題時的難堪和憤怒。江家的“培養”,從來與“釋放火焰”無關,隻有冰冷的規訓和絕對的掌控。
江振庭放下酒杯,水晶杯底磕在紅木桌面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他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疊放在桌面上,那是一個極具壓迫感的姿勢。
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如刀,終于透出了壓抑的怒火和一種被冒犯的、根深蒂固的驕傲。
“你告訴我,江燼。”他的聲音不高,卻帶着雷霆萬鈞的重量,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江燼心上,
“我教你十幾年,教你敬畏琴鍵,敬畏樂譜,敬畏千百年來大師們用生命和才華構築的秩序殿堂,教你追求極緻的精準,追求零瑕疵的完美,那才是鋼琴藝術的本質,那才是江家傳承的基石!”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壓抑不住的激憤:“而你你今晚做了什麼?你用我教給你的、足以登頂古典殿堂的技藝,去為那種……那種毫無根基、隻靠腎上腺素驅動的街頭噪音做陪襯。去迎合那種廉價的、隻懂得尖叫的觀衆口味,去釋放你那所謂的‘内心火焰’?”
“江家的鋼琴斯坦威的琴鍵。”江振庭猛地一拍桌子,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桌上的筆筒都跳了一下,“不是讓你用來宣洩你那點幼稚的、被污染了的情緒的,不是讓你去配合那個……那個玩六根弦的野小子胡鬧的!”
“污染”和“胡鬧”這兩個詞,像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江燼。他能感覺到血液在往頭上沖,憤怒和一種被徹底否定的痛苦在胸腔裡翻湧。他幾乎要脫口而出為林澈、為《破曉》、為自己内心的聲音辯駁。
然而,就在話要沖口而出的瞬間,他看到了父親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混雜着憤怒、失望、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仿佛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痛楚。
江燼的喉嚨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扼住。所有的憤怒和辯駁都卡在了那裡。他忽然意識到,父親此刻的暴怒,不僅僅是對他“離經叛道”的否定,更像是一個堅守了一生信仰的人,看到自己傾注所有心血的作品,突然走向了一條他完全無法理解、甚至恐懼的道路時,所産生的巨大恐慌和崩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