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凡界的确算不上太平。
昌盛了近百年的宏盛王朝在先帝的親弟弟篡位登基後,無可避免地衰弱下去,周邊的城鎮被環伺的其餘帝國瓜分殆盡,剩下的州府也都各自分裂。
軍閥混戰割據,民不聊生。中原正統成了無人理會的空中樓閣,好像誰都能上去踩上一腳,順便還要順走些東西。
幸而宏盛先帝的親子攜修士相助,撥亂反正,重登皇位。
那些失去的疆土也被盡數奉上,他一劍斬下篡位的親叔的頭顱,告慰為這場戰争而死的先帝和百姓,後改國号為隆盛,延續了宏盛王朝的統治。
這幾年,朝廷減少了徭役,賦稅也比前些年頭少了些,百姓才算是慢慢緩過來了。
每逢戰争,無論大小,吃苦的總是百姓。但數十年的流離和慌亂,依舊沒能磨滅百姓生的意志。他們紮根在黃土淺灘之上,春風一吹,又活了過來。
平叛後的十年,鋤縣已然恢複了生機。這還要多虧了這座鋤山,物産豐饒,百姓才能借此生存。
由于盛名顯赫,甚至還有許多其他地方流亡來的人們在此處安家。
鋤山的白日來得很早,尤其是下過一晚雨,烈日雖灼烈,卻也算不上燥熱。
謝秉燈一早就準備好要帶下山的物什。昨日在遇見謝樂宴之前,他恰巧遇到了難得一見的淩霄花,密密麻麻生長了一片,鮮紅色的花瓣嫩生生得能掐出水來,帶到市集上一定能賣出一個好價錢。
謝樂宴看過一遍那些印記就記下來了,此時蹦蹦跳跳地走在謝秉燈身前,那件古舊的長袍被放在小竹筐裡,背在了謝秉燈身上。
看着謝樂宴的背影,謝秉燈心裡湧上一種複雜的感覺來。
他其實從未設想過謝樂宴會留下來,畢竟他看起來與自己,與山下村子裡的衆人截然不同。
甚至有很多有迹可循的破綻,一個到處流浪的人如何能在這危險的深山裡保持這般不染塵灰呢。
昨日初見,謝秉燈看到謝樂宴的第一眼,他看見整個鋤山的生靈都在為這個神秘少年的出現而歡呼雀躍。
最怕人的灰羽雀在他腳邊梳洗羽毛,希望得到他的青睐;交疊的樹叉分散開來,讓陽光毫無保留照在他的身上、臉上。
清風吹拂,最危險的深林深處,衆花皆綻放。
而彼時的謝樂宴,閉着眼睛,恍若一個沒有生氣的人偶傀儡,冰冷,又聖潔。
謝秉燈躲在樹叢後面觀察了許久。
他想,若是被這座山的衆生所愛着的這個人,無論他是仙是妖,自己都會成為他虔誠的信徒,因為一個靠山生存的獵人,也是鋤山裡莽莽衆生中的一個。
或許是山神的化身罷。
謝秉燈想。
那一箭,是謝秉燈的私心,企圖通過這樣的方式,從萬千生靈中脫穎而出,成為那雙煙灰眼眸注視的對象。
他成功了。
謝樂宴無知無覺地跟随着他,天真爛漫。
他假裝相信了謝樂宴漏洞百出的身世,并貼心地補上了注腳。
“走吧,我帶你回家。”謝秉燈聽見自己對那個神靈精怪一般的少年說。
就與來到這座山間小屋時候那樣,謝樂宴亦步亦趨地跟随着謝秉燈,走向他的家。
他的去路。
遠遠地還沒有進村子裡的時候,謝秉燈就看見村子外聚集了一大波人,他還眼尖地看見了自己的女兒,穿着不合身的短袍,露出一大截胳膊來。
二人匆匆跑過去,隻見謝秉燈揪着女兒的耳朵,把她從圍觀的人群裡揪出來。
站在女兒身邊的幾個農人認出了謝秉燈,激動地打着招呼,而後便招謝秉燈到圍觀的中心去,似是有什麼需要幫忙。
謝秉燈對女兒指了指遠遠站定的謝樂宴,“乘月,照顧一下這個小家夥。”
“哇,你真好看。”紮着兩個小辮子的小女孩湊到謝樂宴身邊,好奇地上下打量着這個精緻清冷的少年。
謝樂宴定定地看着她,努力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容。
小女孩不怕生,湊近了謝樂宴,“你笑起來也好看。”
“你是我爹從山上帶下來的神仙嗎,你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是像話本裡寫的那樣,一說話就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謝樂宴隻是含着笑意看她,小女孩見這好看的少年沒有開口,也不惱,就自己圍着謝樂宴叽叽喳喳地說着話。
“謝乘月,又偷偷看話本,老是看些不着調的東西,讓你不好好念書!”
被暴雨移位的石臼中間被不知名的東西砸了個大坑,變得破破爛爛,繞是謝秉燈心思活絡也想不出什麼複原的辦法,隻能和管事的說等天氣好了,和工匠們一起重做一個。
他從衆人的包裹中出來,就聽到自家女兒大膽地暴露了自己愛看閑話讀本的事迹,當即怒火中燒,甚至連名帶姓喊了女兒。
“呀,被發現了。”謝乘月吐了吐舌頭,對着謝樂宴狡黠地眨了眨眼。
“走了,回家了,别讓你母親久等了。”
謝秉燈還是大度地裝作不在意,畢竟這個年紀的孩子,無論男孩女孩,都皮得要緊,念一句頂三句嘴,他對女兒向來沒轍。
從村口走到東邊謝家的這條路,變成了謝秉燈在前面走,身後綴着兩條小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