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被力道适中地握住,柳嘉之擡頭,正對上一雙深潭般的眸子。
晏井承墨色大氅下擺沾着雪沫,腰間銀線繡着和剛才車轅上一模一樣的雲紋暗章。
“姑娘的衣裳濕了。”
他解下披風裹住她瑟瑟發抖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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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嘉之幾乎停住了呼吸,眼前這個男人,鼻梁高挺,發間的青絲被玉簪束起,在雪中随風飄動。
活脫脫是從古言小說裡走出來的谪仙。
“街角的州江樓剛備下了新竈,姑娘不如随我去喝碗熱面?”
晏井承朝身後小厮遞了個眼色,後者立即會意,将柳嘉之破碎的陶碗收走。
柳嘉之大腦“嗡”地炸開,隻看得到對方說話時若隐若現的喉結。
她似溺水後抓住浮木的人般,怔怔點頭答應。
柳嘉之被引至州江樓門前。
晏井承擡手示意:“姑娘請。”
柳嘉之目光掃過堂中衣着體面的食客,低頭望了一眼自己灰黑的粗衣。
“就…就在外面吧。”她後退半步,指了指樓外的實木桌椅。
晏井承含笑應了,二人便在臨街的桌前落座。
随即,小厮便擺上了青瓷碗,
隻見碗裡的湯底呈茶色,蔥綠與蛋黃之間卧着素白面條。
腹中突然傳來的咕噜聲,讓她耳尖發燙。這才驚覺自穿越以來,五感基本上是處于緊張狀态。
直到此刻嗅到這碗陽春面的香氣,知覺才驟然蘇醒,又冷又痛又餓。
“小心燙。”
在晏井承提醒下,她小心夾起一筷子纏滿湯汁的面條,輕吹熱氣送入嘴裡。
鮮美的滋味在口中散開,唇角不自覺上揚,绯紅從臉頰漫到耳尖。
原來這就是宋代的陽春面,比她平常深夜加班吃的各種速食鮮上百倍。
湯匙與碗碰出清脆聲響,溫熱的面湯順着滑入她的喉間,凍僵的四肢漸漸有了暖意。
也不知是她餓極了,還是古人飯量小,所以碗小。一口接着一口,不覺間一碗已見底。
正愁怎麼厚着臉皮再要一碗。
“再多來幾碗。”溫潤的嗓音再次對着身後小厮響起。
柳嘉之臉騰地燒了起來,“多謝公子。”
轉眼間,桌上又多了三碗不同面碼的面。分别是雪菜蝦仁、雞絲豆芽和肉醬。
“這也太多了……”
柳嘉之咧着的嘴,話雖這樣說,手上卻不受控地使上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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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吃得投入,沒注意到桌邊已聚起不少行人。少女面前仿佛不是一碗普通的面,而是人間至味。
看得路過百姓喉結滾動,往來商賈駐足觀望。
“這面,當真有這般好吃?”有人喃喃道。話音未落,已有食客擡腳邁進酒樓,緊接着是第二人、第三人。
掌櫃見勢,立刻招呼夥計添柴加竈,跑堂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陽春面三碗——”
“雞絲面加急——”
“姑娘吃得這般開懷,倒像是州江樓的活招牌。”晏井承目光含笑。
“不瞞姑娘,方才你在街上駐足凝望州江樓時,我便注意到了姑娘。姑娘的腰闆挺直,似是第一天做流民,想必一定是遇到了什麼難處。”
說罷他擡手示意,身旁小厮即刻捧來錦盒,他掀開盒蓋,裡面是擺放整齊的銀錠。
“若姑娘不願繼續在這冰天雪地讨生活,這些銀錢便拿去。置宅子、盤店鋪,總能謀條生路。”
晏井承微微颌首,禮數周全,“就當是姑娘為州江樓引來滿座食客的謝禮。他日若有所成,唯望姑娘能再來這樓中,讓我讨杯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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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嘉之囫囵咽下嘴裡的面,目光在銀錠與晏井承身上來回打轉。
她對這裡的任何事物都是陌生的,就算是有錢,也未必能單打獨鬥。
不如尋棵大樹乘涼,憑借現代的營銷運營能力,給眼前這位老闆打工,才是眼下的上上策。
“這世道艱難,縱然有錢,小女子也未必能護得住。”柳嘉之挺直脊背,将錦盒輕輕推回。
“今日酒樓生意那麼好,不過是我以這流民身份吃得酣暢淋漓,是偶然趣事。”
“我小時候去過很多地方,見過不少新奇門道。不知公子與這州江樓是什麼關系,但是如果公子信我,咱倆合作,我一定能幫公子掙更多的錢。”
晏井承沒想到眼前的女子會這般反應,忽地輕笑一聲:
“我确實是這州江樓的東家,我不過方才見姑娘氣質不俗,不像尋常流民,一時不忍多管了這樁閑事。”
“州江樓的運行自有一套規矩,無需姑娘挂心。姑娘還是收下銀子,另謀出路吧。”
柳嘉之張了張嘴,比反駁的話更快湧上喉間的,是剛進肚子裡的面。她生生忍下,頓感天旋地轉。
是了,這古人的飯量可能真是挺小的。
突然吃了許多,加之情緒起伏和害怕。這具瘦弱的身體,一時間定是經受不住的。
現在她隻想回到那床被自己嫌棄買貴了的黃金蠶絲被裡,好好睡一覺。
“姑娘……”
模糊的驚呼聲裡,她栽進了一個寬大的懷抱。
晏井承将人打橫抱起,才驚覺隔着粗布衣衫下的脊骨,如此冰冷硌人。
方才侃侃而談的自信模樣全然不見,隻剩下蜷縮在他臂彎裡的小小一團。
“備車,回府。”
高熱之下,柳嘉之忽而攥緊他的衣袖,喃喃呓語着:
“這次的轉化沒達标。”
“年貨節的方案我已經做好了。”
“等我加完這幾天班,我一定陪你去看音樂節。”
晏井承垂眸看着她泛紅的臉頰,“說的什麼胡話。”
“我給你畫餅,你怎麼不吃呢。”
“我真的會努力打工,讓你的酒樓生意變好的。”
這兩句晏井承方聽懂了一半,好像還有他的事呢。
“我要回家。”
柳嘉之的聲音越來越小,淚水從緊閉的眼角滑落,浸濕了墨色大氅。
晏井承喉結滾動,帶着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疼惜。
“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