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色手環在易南緊握的掌心不停震動，而他被兩個人型東西一刻也不停地架住雙手拖了出去。

有人在地下監獄挖了一條地道，易南鼻尖都是泥土和金屬的味道，最後上坡時，他一咬牙想要繼續掙脫，下一秒又被兩道鋼筋般的冰冷力道牢牢控制住了，沒過幾秒，背後隐隐有光洩進來，車輛飛速而過的呼嘯風聲刮過易南耳邊。

路燈斑駁，他看清了抓住自己的兩個東西，不由神色一愣——那是由無數個看不清細節的機械部件組成的人，手指是鐵條，身軀是鐵塊，頭是一大塊皮球狀的燈球，向零件連接的縫隙中看去，電線和電路闆泛着幽藍的光，像是一具骨骼清晰、隻是還未披上人皮的鐵皮機器。

“把人帶回來了？”

一道清晰的男聲在暧昧的夜色中傳來，易南轉身，看到了停在路邊的一輛泛着暗暗光澤的黑車，而一道欣長落拓的身影站在旁邊，那是一個年輕男人。

黑車呈現出異常鋒利的尖三角設計，和現代社會的車型相差甚遠，那男人就放肆地坐在那引擎蓋上，頭微微低下，啪地點燃手中的打火機，火光一下子照亮了他的臉，那是一張極具有混血特點的面孔，眼眸極深，眉骨和鼻骨連成野山般的高聳，眼睛裡含着似有似無的一絲算計。

頭發微長，束起來之後，一绺暗金色的頭發松散地垂在臉畔，如果不是他帶來的感覺太危險，易南估計會認為他隻是個遊手好閑的畫家。

借着光，那男人打量的目光在他身上轉了一圈，片刻後，他懶懶散散地說：“抓錯人了，回去給我重抓。”

兩個鐵皮機器聽了他的命令，沒有絲毫猶豫，搖搖晃晃地松開了手，又肩并着肩飛速走回了地道中。

易南被一個人置身在冰冷的道路邊，他謹慎地藏起了手中的通訊器，看向兩米外的把玩着打火機的男人，對方并沒有跟他搭話的意思，從始至終的所有表現就好像從固若金湯的監管所裡偷走犯人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既然被帶出來了，他也不會主動回去，安靜片刻，他決定主動詢問：“你要抓什麼人？”

那男人扭頭望着他，過了一會，他放松地笑着，從引擎蓋上起身走過來，似乎是感覺到了易南身體的緊繃，他把距離控制在良好的社交範圍内，之後随意說了一句不相幹的話：“X型原機，還沒來得及鑲皮，醜是醜了一點，有時腦子也不太靈光，但好在聽話好使，握力可達300公斤，你看到這條地道就是它們花了不到二十分鐘挖出來的。”

易南想起他剛剛在監獄裡看到的那篇仿生人型号介紹，有點不太理解面前這人的腦回路，他輕聲回：“軍用型？”

聽到這三個字的年輕男人身形頓了頓，過了一會，他伸手，輕佻地撥了一下易南的耳垂，目光在那白皙的耳側一掃而過，旋即神情沉落幾分：“S型特等，你這皮倒是生得很真，情緒反應也快要媲美正常人類了。”

易南被這麼一摸，立刻敏感地退後幾步，他對肢體接觸的不敏感對象估計僅限于路淮，而與路少爺笑時壓迫不笑時冷漠的鮮明不同，面前這人的任何情緒都像是藏在深水之下，晃晃悠悠的，難以捉摸，他耳垂泛起生理性的紅，作出推測：“......聽起來，你對仿生人很熟悉？”

沒鑲皮的X型原機挖了很長的一條道，站在這個人迹罕至的終點幾乎看不到監管局那棟高大建築的影子，腳下是礫石澆灌而成的寬廣道路，在夜色中像是一條沉默的黑色銀河，而更遠處，數十條空中高速如環狀過山車般交錯，浮空車在上面疾馳而過，光影交錯間，帶來一陣淡淡的焦味。

那绺垂落的暗金色頭發沒能中和他面目的高挺深邃，年輕男人好似在回憶些什麼般說：“每一個S級特等都需要經由我審批簽字才能開始培育，看來公司高層裡有不少莉卡小姐的粉絲啊，竟然能瞞過我，不過他們現在讓你大方在街上跑，那跟行走的銀行有什麼區别？”

審批簽字？

标志着黑圖靈公司的白色三角圖标在腦海中劃過，易南消化完這句話，發覺面前這來路莫測的人可能是那家仿生人生産公司的一員，還可能位高權重，甚至還知道莉卡和他之間的關系，難怪他身上有一點他在路淮身上看到過的屬于資本主義的、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氣息。

至于行走的銀行，字面意思，S型特等仿生人很貴。

易南不動聲色地捏緊通訊器，正想進一步探究他的身份，背後又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一回頭就看到了一個齊耳短發的女孩，年齡不過七歲，眼瞳透明泛白，稚嫩的臉上是不符年紀的成熟神情，小嘴緊抿，全身上下都是近乎死寂的沉默。她表現順從，似乎對外界聽之任之，所以那兩個鐵皮機器人語氣說是把她架過來的，不如說是把她一步步牽過來的。

金發男人偏了一下頭，經曆了一次完整的呼吸後，他終于擡腿走過去，蹲在了那女孩前面：“她跟你一樣都是S型特等，那對夫妻早年女兒夭折，把所有的愛都寄托在了她身上，但是越養越發現仿生人終歸不同于正常人類，對虛幻的東西迷戀越深，現實中的失去感就會愈加強烈，就好像是飲鸩止渴，直到最後完全無法忍受。”

等他第一句話說完，易南才意識到他是在跟自己對話，而被金發男人微微仰視的女孩眼珠輕輕一動，似乎聽到了他的聲音，也似乎聽懂了，但是依然面無表情，宛若一個天生失智的聾啞人，易南感覺自己的嗓子發緊，幹澀地問：“所以最後他們把她抛棄了嗎？”

金發男人的深沉眼神若有若無地掃他一眼，也沒正面回應，隻是伸出手。

猶如無聲的開關啟動，那女孩也伸出了胳膊，年輕男人的手便順着她的手腕往上摩挲，沒有任何旖旎的意味，女孩還沒有長成的胳膊白嫩清瘦，而他的指節靈活明晰，就好像是木偶師在精心調整自己的木偶，檢查關節的靈活性，看看皮膚的損傷程度，一通敲磨後他的手最後順着脖頸摸到後腦勺，然後突然一停——看來他摸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烏黑的短發被放下去，金發男人手指夾着一塊指甲片大小的芯片，放進他手表模樣的通訊器中，不到半秒，一個定位地址出現在了綠色光幕中。

“我就知道她應該不會放心讓你一個人。”他的聲音如呢喃，低低的，隻有風能聽見。

“這個方向是北邊，”易南方向感很好，從那棟破舊公寓到中島監管局，他在空中也看清了半個城市的地貌，隻需要看一眼就知道大概位置，他問，“你專門把人從地下監獄裡帶出來，就是為了去這個地方？”

“你可以這麼認為。”那剛剛還沉浸在某種回憶中的年輕男人神情轉變，輕輕揮了揮手，一個鐵皮機器人牽起了小女孩的手，兩人鑽進了黑色後座，而另一個開始不那麼友善地逼近易南，讓他緩緩地後退到了車門大開的黑車邊。

易南身體緊繃，最後跌坐在柔軟的副駕上，同時感覺手心一震——有人給他的通訊器發了一條消息。

車門砰然一聲合上，易南猝然回頭，隻見金發男人已經以一個舒适的姿勢坐在了他旁邊，三角形的車身讓前座顯得有些狹隘，但車内空氣清新，布局精巧，左右兩邊坐下去并不局促，在這個世界方向盤變成了擺設，金發男人用口述的方式下了一句命令：“最大碼數，遇到有人惡意阻車再切手動。”

黑車啟動上浮，離地三米，之後就如火箭般發射了出去，帶着乘風破浪般讓人心悸的噴發力，易南耳邊充滿了嗡嗡嗡的破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