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顆星球的九月,燥熱難耐,連呼吸間的氣息都是灼熱的,往遠處看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一波波熱浪滾動。
厲烨舟推着他的輪椅,在指定的區域内散步,沒一會兒已經汗流浃背。
柔煜川執意不肯回去。
在熱浪包圍中,他才有活着的感覺。
他們暫時在樹蔭下休息,火辣辣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落入他的眼睛裡,照不亮左眼中的黑暗,眼角殷紅如血的淚痣仿佛在無聲嘲諷。
厲烨舟體貼地為他遮擋。
胳膊上的汗珠掉下來,正好落在他的臉頰上,還沒動手,厲烨舟已經先用手帕擦掉。
“你熱嗎?”盡管是一句廢話,他還是問了。
厲烨舟用胳膊随意地擦去額頭的汗珠,甩出去的汗珠飛揚着,在陽光中折射出純淨透徹的光,被汗水浸透的頭發呆呆地豎起,然後一低頭沖他燦爛地傻笑。
“為了适應這裡的氣候,不影響比賽中的發揮,我們球隊從兩年前開始特别訓練,現在把我扔進大沙漠,我也能帶球跑個三十公裡!”
這位年輕的頂級足球賽事冠軍獲得者,在談論起自己的愛好與事業時,眉眼間神采飛揚,他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鮮活的氣息。
“厲烨舟,”他打斷正手舞足蹈地講述訓練趣事的厲烨舟,心裡湧起一絲不安,仍固執地問道,“你為什麼不回去,這裡已經不需要你。”
厲烨舟摸着下巴,一臉苦惱,“好奇怪哦,你第六次問了,回答過你五次,其它問題你一次就記住了,為什麼隻有這個問題反反複複沒記住。”
柔煜川猶豫了一下,“我知道,你要負責到底,但你是個足球運動員,不是醫生,也不是幼兒園老師。”
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人憎狗厭的一團稀爛,挑不出半個優點,他自己都嫌棄,無法理解厲烨舟死心塌地地留在他身邊。
如果是心懷愧疚,那麼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兩個月,毫無怨言的承受他反複無常的糟糕性格,已經足夠了,他目前除了記憶和眼睛沒有恢複外,情況基本穩定,坐輪椅純屬過度保護——那些醫護認為他會平地摔摔死。
如果是逢場作戲,早已沒人來探病,需要演給誰看?
厲烨舟該離開他了。
厲烨舟把輪椅推到樹蔭更深處,然後一屁股坐在輪椅旁的草地上,岔開大長腿,悠然地晃蕩着,笑容滿面地仰望着他,“從小,我特别喜歡觀察星空,覺得它很美,冥冥中有一股很神秘的吸引力,來自于夜空深處。我想乘坐飛船,飛到高高的天上去,再俯瞰大地與繁星,看看它們與畫冊上的是不是一樣,然後再飛去更遠更遠的地方,見識與藍星完全不一樣的世界,并找到那個一直吸引我的所在。”
柔煜川迷茫。
他說的這些,和自己有關系嗎?
為什麼用那麼灼熱的眼神專注地看着他,仿佛他就是吸引他的那顆星星。
哦,對了,這些天,厲烨舟拿着資料,告訴他曾經的柔煜川是什麼樣的人。
說他是奧德茨史上最年輕的星艦指揮官,十歲時就能駕駛宇宙飛船躲避、反擊星盜攔截,剿滅星際犯罪集團,協助政府完成外交任務,又在去年十二月發現ODS72号行星,并用行星上的能源研制出超強武器,擊潰霍克帝國最強防禦網,獲得奧德茨最高榮譽勳章。
厲烨舟給他看了各種彩虹屁小作文,以及頒授儀式的照片。
面對一模一樣的面孔上,健康的氣色,明亮的眼眸,厲烨舟硬指出的笑容,他試圖和現在的自己聯系在一起,結果失敗了,怎麼看都覺得和自己毫無關系,内心一汪死水,更是沒有半點波動。
倒是厲烨舟看得格外開心,眼睛亮晶晶的,翻來覆去看不夠。
是在羨慕曾經的他嗎?
如果無法恢複記憶,曾經與現在的他便是兩個人。
和厲烨舟在乎的,不是同一個人。
他現在什麼都做不了。
那些來探病的人,興沖沖地來,搖着頭離開,再也不出現,把他抛棄在這裡。
他不是不渴望恢複記憶,回歸正常的生活,可是遲遲毫無氣色,讓他心灰意泠,不如不做任何期盼,稀裡糊塗地迷失在永夜中,讓人生這樣毫無意義的結束算了。
真這樣,他心底又湧現出不甘。
如此反複,折磨自己。
他在矛盾中徘徊,又怎麼能讓别人在自己身上浪費時間。
厲烨舟還在說,“……後來,我開始踢球,從藍星聯賽,到星際比賽,第一次坐上飛船……嗖——的一下飛出大氣層,熟悉的一切變得微不可見,眼前隻有廣闊的宇宙,該怎麼形容那時候的感受呢……”
柔煜川感覺這道目光的力量很強大,好像穿透了他,躍上湛藍的天空,穿透了大氣層,眺望到了遙不可及的地方。
然後,猛地一下收束,又落回到他的臉上。
“自身的渺小,世界的無限,當然了……還有時間凝滞、黑暗孤寂的恐怖。不過,适應一陣子就好啦,之後隻有無窮無盡地好奇心,想扒開宇宙的黑暗,看到更遠的地方。可是做為運動員,能去的地方終究有限,并不能滿足我。直到我遇見你了解你,你看過那麼多星辰,見識過那麼多外星種族,闖入過從未有人類涉足的世界,你比我還小兩歲,我羨慕你崇拜你……”
厲烨舟大概覺得自己講的話太肉麻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臉,憨态可掬。
柔煜川五官緊繃着,手指攥緊衣角,壓抑着心口泛起的酸意。
現在的他連這顆星球之外是什麼模樣都不知道,哦不對,準确地來說,是醫院大門朝哪兒開都不知道。
崇拜的眼神太刺眼,像一簇火,沒有分寸地往他身上竄,柔煜川對他的呱噪終于失去最後的耐心,雖然沒了全部記憶,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很讨厭别人太接近自己,除家人之外,與一切人保持非必要的接觸和社交距離,厲烨舟不過是趁着他身體虛弱,一度又一度地突破他的底線。
“……”想說“滾”,可是一對上厲烨舟明亮如星的眼睛,又噎在了嘴邊,明明隻有一隻眼睛能看得見,這家夥的臉跟鬼魂一樣冷不丁地就鑽進他狹窄的視野裡,他大幅度向右邊轉頭,抿了抿嘴,換了句話,“比我厲害的人有很多,你可以去纏着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