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烽卻雙手抱臂,黑着臉,四下掃視起來。
“趕緊看。來都來了,怕什麼?春耕酒會釀在哪兒?”
百裡漱直搖頭。
裡頭極為空曠,到處爬滿了枯藤,别有一股古拙之氣。
牆角各擺着一隻藥神鼎,焚着辛辣的藥材,絲絲縷縷的紅霧,在半空中舒展開,竟讓人喉嚨裡泛起一絲熱意。
單烽的眉頭,輕輕一跳。
這味道……好熟悉。
他太陽穴微微抽動了一下,眼前的景象,也像褪了色的壁畫一般,變得模糊起來。
盛開的鬼牡丹……融化的酥油花……白蛇舒展着長尾,謝泓衣面上迷醉的潮紅……
隻一轉眼,那點兒異樣感就消失了。藥鼎裡還是噴吐着紅霧,卻像憑空隐去了蹤迹,再沒有人多看它們一眼。
“單前輩,怎麼了?”
單烽捏了捏鼻梁,捉不住那一絲違和感,道:“沒什麼,開始找吧。”
百裡漱還畏首畏尾的。單烽卻不管,在萬裡鬼丹洞府裡翻箱倒櫃起來,世人求而不得的古奧藥方灑了滿地,百裡漱心疼極了,捧起來看了又看。
單烽道:“是該多背背,旁的還帶不走。”
百裡漱道:“不行,我這是偷師!”
話是這麼說,他的心神已被方子牢牢抓住了。
單烽道:“外面都搜遍了,沒有釀酒的地方。我去内室看看。這是什麼?”
藥神像前一方木盤上,擺了五六隻墜有銀鈴的赭紅色手環,都很纖小。
百裡漱愣了一下,情緒立刻低沉下去:“是老祖宗給小輩的見面禮。”
單烽道:“看不出來,他還挺喜歡小孩兒。你怎麼哭喪着臉?”
“但是沒有我的。”百裡漱蒼白面容猛地漲紅了,胸口劇烈起伏了一陣,很快壓制下去,“小靈——我妹妹的禀賦比我強,像她這樣,才能得到賞賜。”
他不願多提這件事,對于親妹妹那隐隐的嫉妒之心,始終如針刺一般,讓他羞恥難堪。
但……這樣的偏頗太多了,如何忍得住?
萬裡鬼丹喜怒無常,對小輩也是如此,天賦卓絕的總能得他青眼,百般愛護。
要不是親眼見過,百裡漱決計想不出,面目陰鸷冷硬的老祖宗,竟然會有這樣頑童一般的時候。
他天資是不錯,可長年累月站在妹妹身邊,早被襯成一塊凡木了。
就連他的藥師天元鑒,辛辛苦苦炮制出的靈藥,也往往是妹妹下一次晉升時要用的。
他也不多說,照樣奔走,傾盡所有替妹妹去渡劫,可……又豈能不生出一種正淪為藥渣的苦悶來?
單烽道:“你怎麼了?”
百裡漱心裡難堪,咬着嘴唇,洩憤似的,猛擦起了藥神像前的供桌。
哐當!
他用力太猛,木盤被撞得一晃。
單烽眼疾手快,一把按住木盤,卻推着它轉了半圈,仿佛看不見的機括被扳動。
藥神像吱嘎一聲響,銅鑄雙臂一伸,捧出了一隻玉盒,一股森然寒氣充盈滿室,使人神魂俱顫。
霎時間,單烽臉上如被冰刀刮過,毛骨悚然的同時,眼中更是脹痛不止,仿佛吸飽了水的絹布,越來越沉,即将爆裂開來。
這是……
“别看了!”單烽喝道,一把掰過百裡漱的腦袋,自己卻直勾勾盯着打開的玉盒。
一片舊帛上,靜靜躺着一根潔白如玉的指骨,極盡刺目,使人恨不得拜倒在地,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果然是尊者諱。
唯有那些得到登仙的大能,遺留在人間的肉身舍利,方才會有名為尊者諱的屏障,正如謝霓那隻銀钏一般,尋常人強行逼視,必會雙目俱毀,靈台受創。
以萬裡鬼丹那半步登仙的修為,手頭有一根聖人遺骨,并不稀奇。
從尊者諱的類型推測,是水靈根的大能遺骨?
古怪的是,這是一節年輕女子的小指指骨,上頭殘留着密密麻麻,針眼似的牙印,顯然經曆過殘忍的啃咬。
什麼東西,竟能啃食一位得道大能的肉身?
單烽按着百裡漱,不讓他回頭,疾聲道:“傳音!”
雙蝶瑟縮在單烽的手背上,幾乎變回了枯葉。
單烽一把扣上玉盒,催着百裡漱運功,雙蝶撲騰了幾下,終于,從另一頭傳來了急促的喘息聲。
衣裳窸窸窣窣作響,銀飾叮當。
單烽的眉峰又跳了一下。
隔了一會兒,楚鸾回才虛弱道:“多謝蠱師……我身上很痛……像有人在剝我的皮。爐鼎道友,你們在那頭,碰了什麼東西?”
單烽還沒來得及說話,雙蝶便栽落在地,仿佛一瞬間被霜凍而死。
他心中掠過一絲極其不祥的預感,再一擡頭,目光一凝。
匾額上的字樣,無聲地變了。
——先人為藥!
“這到底是什麼!”百裡漱面色煞白道,“我們不該進來的,要是讓老祖宗知道了……”
話音未落,隻聽砰的一聲脆響,令人心跳都驟停了一拍。
單烽擺好的玉盒,竟莫名其妙地掉在了地上。
百裡漱慌忙撿起玉盒,可摔壞了的鎖扣無論如何拼不回去,匣子邊緣更滲出滴滴血水,仿佛指骨在裡頭融化了。
正驚慌失措時,有個沙啞的聲音在耳邊問:“你在幹什麼?”
那聲音……
老祖宗!
刹那間百裡漱背後汗毛倒豎,仿佛被一隻手掐住了喉嚨,頸上青筋暴突,餘光卻死死凝在身畔。
一束墨綠的長發就這麼懸在他身邊,狹長的綠度母天珠箍住發尾。
世間藥修第一人,木靈根五百載一遇的最強者,萬裡鬼丹,正從背後俯身看着他。
其人身長足有九尺,極為高大,裸露的皮膚上皆是藤蔓狀的墨綠符文,外袍也條條縷縷,整個人如薜荔化成,明明是山中精魅一般的裝束,面目卻冷硬清癯,雙目中似有疾電閃動,又使他踏踏實實站回了凡塵。
在尋常弟子面前,這位老祖宗可同和善沾不了半點邊。更不要說像他這樣不請自來,翻箱倒櫃了。
楚鸾回在搞什麼?
不是說要拖住老祖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