燙。
猛烈的氣浪沖擊,讓蠍影都顫抖起來。謝泓衣同樣氣血翻湧,眼前陣陣發黑,卻一手點在蠍影上,逼着它飛馳,另一手則扶着千裡莺題癱軟的身體。
那自爆式的一擊過後,她的胸腹炸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髒腑橫流,火焰花的烈焰卻仍未熄滅。
這樣的傷勢,她早該活不成了。可人在絕境中,又能爆發出怎樣的力量?
“藥師針……”她焦枯的嘴唇,還在顫動,“楚天……竹樓……還有……他的弟子,快走!别讓他……留在……”
或許在真正的,三十年前的那個雨夜中,她正是憑着着一股含恨的烈焰,如厲鬼一般,帶着藥師針沖了出去,做到了一件幾無可能的事情。
從此成為玄天藥盟中被抹去的一頁。
隻有她帶來的暮春草,搖曳在藥人宗裡,訴說着一段無人知曉的往事。
結局已經注定了,但謝泓衣卻并不介意送她一程。至少,可以免去這一路上的煎熬。
謝泓衣捏住了那根藥師針。
隻一瞬間,高溫就燙傷了他的指尖。不論嘗試多少次,烈焰對他而言,都是從經脈裡刺出來的荊棘。
謝泓衣道:“他會回去的。”
“燒了我……告訴他們,藥神劫……”
“嗯。天下人會知道的。”謝泓衣道,“睡吧。”
他的聲音輕柔冰冷,卻帶着令人安定的力量。
千裡莺題的雙目,都在烈焰中幹涸了,深深凹陷在面龐裡。直到輕柔的黑影,漫過了她的面容。
呼——
千裡莺題的身影,便随着黑霧,消散在了雨中。
謝泓衣端詳着手中的藥師針,那點淡淡的熒光,讓他覺得很是親近。
他終于明白,為什麼謝鸾的皮囊裡,會被草木精魅占據了。
萬裡鬼丹手裡那半株暮春草,被炮制成靈藥,由母妃服食下去。藥靈在那時候就纏上她了,謝鸾死後,藥靈便開出了靈智,成為了如今的楚鸾回。
因執生怨,草木含恨。
——哥哥,我究竟是人,還是草木?
“你想讓我看這個?”謝泓衣輕聲道,“你最深的執念,就是自己的來曆。現在,你心中有定論了麼?”
視線盡頭,是被烈焰燒紅的半邊天,更有無盡冷雨沖蕩而下,雨簾如霧如煙。
忽而,有一群屍骨所化的白鶴沖天而起,骨翅翩翩,遮卻了大半幅天幕。楚鸾回的身影随之而起,雙袖展開,在風中獵獵翻湧!
鳴鳳回鸾佩,風生墨骨環。
那本是觀主給兄弟二人的贈禮。
前者有七枚暗孔,吹之能引來神鳥,伴謝鸾遊于天上宮阙,參悟風靈根至道。
後者則是當世首屈一指的護體神器,足以護佑未來的長留王,鎮守一方安甯。
後來,謝霓手握風生墨骨環,帶着師尊的遺骨,兩軍陣前以攻代守,雙手不知沾染多少血污。
謝鸾死後,鳴鳳回鸾佩陷入沉睡。再次現世時,早已沒有了那些翩翩引路的靈鳥,唯有成群骨鶴,披着一身森森的鬼氣,鶴唳聲裡,謝霓聽到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
和長留宮城的殘影一樣,謝鸾再也回不來了。哪怕近在眼前,依舊可望而不可及。
長留無信史,冰下無隻字,但他還記得,縱有千萬種不舍,也必将和它們擦肩,一步……一步走下去!
與此同時,楚鸾回伸手一撈,骨鶴在半空中輕盈地一旋,撈住了一道身影。
百裡漱是被一股氣浪掀到半空中的,滿頭滿臉都是焦灰,人沒受什麼傷,被骨鶴叼住時,一顆心差點兒被甩出來。
楚鸾回伏在骨鶴上,好笑道:“在洞府裡搜出什麼了?怎麼飛這兒來了?”
百裡漱驚魂未定,道:“我們被藤龍困住了。單前輩想破陣,可是他不會用馭獸陣,喚出了一些千奇百怪的東西……”
簡直是噩夢。
怪叫不止的三頭巨猿,蕩着藤蔓吃鳌足肉果,還把果殼捶進了地裡……
滿嘴獠牙,卻隻有巴掌大的噴火怪兔,追着二人就啃……更可怕的是單前輩還眼前一亮,試着召喚起了冰霜小藍兔……
揮着三十條腕足,卻身形曼妙的怪魚,飛吻時噴出劇毒的墨汁……根本就是敵我不分!
一想到那些畫面,他便面露痛苦之色。
在最後一刻,藤龍蓋頂時,單烽終于喚出了一隻黑紅色的巨犼,咆哮一聲,把洞府石壁撞了個粉碎,又和藤龍惡戰在了一處。
那簡直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且戰且奔間,百裡漱被犼尾一把抽到了天上,幸虧被楚鸾回撈了一把。
“我們喝的春耕酒……真的是老祖宗的汁液嗎?”百裡漱依舊難以置信,“他為什麼要給我們喝這個?”
楚鸾回含混地應了一聲,道:“這地方太危險了,出去再說。”
既然得到了想要的,玄天藥盟的幻境,就沒有維持下去的必要了。他一揮衣袖,秘境動蕩,變得灰白混沌,太初無涯峰的一角,漸漸露出全貌,滑稽古彩菩薩似笑非笑,像在嘲弄着什麼。
陣眼很少有恢複清醒的時候,得趁此機會,把其他人送出去!
骨鶴哀鳴着,穿行在太初秘境的迷霧中。無數金紅色的絲線,從滑稽古彩菩薩身周伸出,纏在楚鸾回身上。
秘境牢牢抓住了他。
楚鸾回自知無法離開,心中不舍,神魂深處傳來陣陣悸動,下意識地感應着謝泓衣的所在。
偷來的血脈,依舊緊緊相連,人非草木,豈能無情?
他能感應到,謝泓衣正在思念他。要是能再看一眼……
念頭一動,秘境裡就泛起了法陣的層層金光,太初無涯峰飛快消隐了,碧潮席卷,化作無邊無際的荒野。
這麼快又變陣了?
楚鸾回低頭一看,瞳孔一縮,揉了揉眼睛。
骨鶴失控,直直沖着地面栽下去。
百裡漱大叫道:“看路!”
楚鸾回古怪道:“問你件事,或有冒犯。”
百裡漱道:“你要問什麼?”
“百裡舒靈既然成了一株好藥,你為什麼不吃了她?”
百裡漱愣了一下,剛剛攢起來的一點兒好印象,被怒火燒空了,暴喝道:“放屁!”
“為什麼不?”
“你是人麼?她是我妹妹,怎麼會是藥!”
楚鸾回道:“你是個好孩子。”
百裡漱鬧了個大紅臉,道:“少來惡心我。”
楚鸾回道:“可有人不這麼覺得。低頭。”
那一刹那,百裡漱渾身每一寸骨骼,都在空前的寒意中猛烈戰栗起來,方才的熱血全退縮回了腳趾尖!
萬裡鬼丹就立在天穹下,腳下碧草如織,拄着一把挂有藥葫蘆的銅杖,英俊而陰沉的面上泛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百裡漱駭然道:“老祖宗怎麼還在?”
萬裡鬼丹将銅杖一振,足下裂開一道翠綠的深淵,竟将秘境生生撕出了一條口子,外頭的影遊城隐約可見。
他高大的身形便立在虛實之間,銅杖斜指,一股浩瀚無匹的碧潮驚起萬千林木的呼嘯聲。
這下,就是傻子也能想到了。眼前的是貨真價實的萬裡鬼丹,不知什麼時候,降臨在太初秘境中。
百裡漱慘叫道:“陣眼,你倒是想法子啊!”
楚鸾回冷靜道:“你死心吧,我是不會向我哥求救的。”
百裡漱聲音都變了調:“那就死!”
有枯藤纏繞萬裡鬼丹的銅杖上,一幅老态龍鐘的鬼樣子,舒展開來,卻迅捷不下于遊龍,一把抽散了鶴群,白骨紛紛亂墜。
唯獨楚鸾回的骨鶴,輕輕一斜,從藤龍口中疾掠而出。他還甩出一根藤條,扯住百裡漱不放。
呼呼——
狂風大作,在二人面龐上割出了無數道血口子。風裡都是鐵鏽氣。百裡漱受不住,一把擋住臉,卻摸了一手鋒利的草屑。
僅僅是被藤龍卷起的草葉,就有如此威力!
楚鸾回和骨鶴心念相通,就像風浪中一葉颠不爛的小舟,在藤龍中空的骨骼裡飛竄過去,很有些靈虎搏蟒的架勢,卻苦了百裡漱——
他就是吊在獅口的繡球,有幾回都扇到藤蟒面上去了,實在是七魂出竅。
“你既然敢招惹老祖宗,後手呢?逃命的法子呢?”
楚鸾回道:“殺了他。”
“什麼?”百裡漱嘴角抽動了一下,“你被單前輩附體了麼,還妄想和老祖宗一戰?你知道什麼是萬象生魄麼?老祖宗唯一展露過的殺招……強行抽空方圓千裡内生靈的壽元,替人療傷!”
“跑不了,”楚鸾回看着他,眼中閃過一絲憐憫之色,“如果我沒猜錯,他一直……附在你的身上。”
“啊?”
突然,一根藤須鑽了進百裡漱耳中,一道低沉的聲音直接從靈台中傳來。
“百裡漱,你遊曆已久,何不回歸宗門?”
百裡漱渾身劇顫。
“此事不全怪你,”萬裡鬼丹道,“他是草木精魅所化,竊據皮囊,以你的見識,是難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