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老祖宗,我是來給小靈找解藥的,他……他答應了會解毒,您先别殺他。”
“糊塗!這一滴藥液,能讓他現出原身。”
百裡漱額心一涼。
一滴瑩綠的靈液,沿着藤須,滲入他經脈。
視線中,楚鸾回背對他,盤坐在骨鶴上,一派從容自在,那些狂舞的枯藤,沒一根能沾身的。
可楚鸾回唯獨牢牢抓着他。
隻要将那滴靈液逼到藤蔓上……
百裡漱腦袋劇痛,都快被這兩人的聲音撕碎了。
老祖宗說楚鸾回是草木精怪?
楚鸾回的話又是什麼意思?
老祖宗一直附在他身上?
以萬裡鬼丹的修為,瞬息千裡,就是想闖什麼秘境,也是易如反掌,哪裡用得着來附他的身?
百裡漱心下一橫!靈液沿着藤蔓,沒入了楚鸾回的掌心。
後者身影一凝,七竅中湧出一縷縷碧霧來,那景象可怖至極,青年俊逸的皮囊像被一窩碧蛇撐脹了,它們争先恐後地咬破殼子往外鑽,甚至連眼窩也不曾放過——
到底是什麼怪物?
那鶴連骨頭都朽爛了,還長長悲鳴一聲,聽得人心中發寒。
一轉眼,楚鸾回就栽倒在骨鶴背上,整個人活像是薄薄一層紙鸢,手腳軟軟地吊在兩邊。掌心裡那條藤蔓,反而越收越緊,大有把百裡漱勒死的架勢。
“老祖宗!”百裡漱掙紮着道,“一定是他做的惡事驚動了您,這才出手鏟除,對不對?小靈被他害成了藥人,您那麼疼愛小靈,一定會有法子!”
萬裡鬼丹分明立在地上,卻又居高臨下。
那雙墨綠色的眼睛裡有着天珠一般的奇異紋理,泛着冰冷的光華,仿佛自曠古的荒原中望來。
而他百裡漱,卻隻是最不起眼的一株雜草,被猛烈的罡風吹得直不起身,其中懸殊差别足可令人絕望,到底怎麼修行,才能擁有這樣的可怖修為?
傳說中的九重藥神劫,真有這樣脫胎換骨的奇效嗎?
“好孩子。你有心跻身千裡之列,卻資質平平,”萬裡鬼丹扯動嘴角,向他露出一個罕見的微笑來,“如今有了你妹妹這一味藥,再過幾輪藥神劫,不是難事。”
百裡漱的身形凝固了,隔了很久,眼皮才抽搐了一下。
萬裡鬼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生了根似的,往他腦中鑽,但他卻無論如何不能将它們連貫到一起。
他聽不懂。什麼意思?
百裡漱張了張嘴,道:“宗主,小靈是我妹妹啊。”
萬裡鬼丹道:“原本以你的資質,隻是她渡劫的一味藥。棄而不用,蠢笨。”
百裡漱背後發燙,藥師天元鑒脫體而出,在他眼前展開了。
七重藥神劫最後一位主材,終于在卷軸盡頭浮現,寥寥數字,卻如一顆剖出的活心一般,看得他渾身冷透了。
“怎麼會!”
萬裡鬼丹五指一張,枯藤絞住骨鶴。
“往哪兒躲?”
骨鶴被絞得咯咯作響,楚鸾回的皮囊縮成了一團。
一根小草縮在骨鶴的喙裡,瑟瑟發抖。
萬裡鬼丹看了一眼,就失了興緻。
就隻是一株暮春草?
看起來都枯敗了,果然沒出息。
與此同時,像是終于理解了眼前所見的一切,百裡漱的聲音陡然尖厲:“宗主,小靈是我渡劫的藥?”
蒼白的少年死死抓着腰間的藤蔓,眼睛一瞬間如鹫鳥般暴凸出來,這一幕萬裡鬼丹并不陌生。
很多年前……
太久遠了,他早已記不起萬裡清央的面容了。
這世上本就有萬般的不公正,他從來不屑于去看,無非是土地膏腴與貧瘠,根苗強壯與萎弱。居高者葉自華,臨下者盡其力,各有長勢,便是萬物萌發之道。
可他想不明白,為什麼強幹偏生弱枝?
為什麼占盡了陽光雨露的,卻自甘堕落于凡草間?
萬裡清央永遠也不會知道,她的卓絕禀賦,一度令做兄長的,妒恨得紅了眼睛。可他們是至親啊,百裡漱那樣的愚蠢念頭,年少時,他也有過。
為免重蹈母親的覆轍,他想盡了法子,鑽研出那樣一張方子,把全部心血捧給妹妹,隻要清央肯聽他的話,一定能飛升!
可為什麼她會自甘居于深宮,為長留耗盡修為?
是長留偷走了她。是她腹中的孩子,吃空了她。是那些無用的情愛,徹底毀了她。
前人不自惜……
一身禀賦無用處,便留給後人作沃土罷!
百裡舒靈是可惜。但事已至此,不能浪費。
百裡漱更是可笑。此子能入他眼的地方,便是那股子尖酸的嫉妒了。這樣的人像毒草,能扒住任何一寸土壤,長得茂盛。
“老祖宗,”百裡漱喃喃道,“您說的都對,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不能是我?要是我能再強一點,至少有和小靈一樣的本事,我這個做兄長的,是不是就能擡得起頭了?”
他掙紮着擡起一隻手,衣袖翻卷,那一行血淋淋的刻字躍然眼前。
“可你怎麼能讓小靈做我的藥!”
“你不是說過嗎?她是我的妹妹,我是她的退路啊!難道都是假的嗎?”
厲喝聲中,數點烏星已脫體而出,向萬裡鬼丹疾射而去。他自知這是找死,可但凡有一枚能擊中藤龍,他滿腔的迷茫與怨恨,就有了宣洩的出口。
向那隻多年來扼着他喉嚨的手。
為他多年來戰戰兢兢,提心吊膽,妒恨如狂——
果然,烏星撞向枯藤,叮的一聲,就滅了,連散作鐵蒺藜的機會都沒有。倒是枯藤輕輕一抖,像拂開一粒灰塵般。
百裡漱卻口中噴出一口血泉,整個人活像是被當胸打斷了,向地面急墜下去。
萬裡鬼丹失望道:“也不中用。”
百裡漱咳得渾身是血,兩手還抱着枯藤不放,眼看就要被抽成爛泥,腰上的碧綠藤蔓淩空一甩,纏住了枯藤。
二者一枯一榮,一強一弱,楚鸾回的碧綠小藤都快被襯成泥鳅了,卻長勢奇快,一圈圈繞着藤龍盤旋上去,把死纏爛打四個字用到了極緻,任由藤龍呼嘯盤旋,它都死扒着不放。
“走!”一隻骨鶴不知什麼時候掠到他身邊,上頭歪挂着一個楚鸾回,扯起他便疾沖出去。
萬裡鬼丹這會兒終于正眼看人了。
他眉毛長得硬瘦刻薄,擡眼時一挑,陰沉之氣頓破,很有些似笑非笑的意思。也就在這時候,他神态間才和謝泓衣有了那麼點微妙的相似。
“藥人宗?”他道,“倒是趕在一塊了。”
隻見楚鸾回手背上,還插着一枚藥師針,掌心藤蔓便是由此催生出來的。
萬裡鬼丹當然認得出來,這藤蔓看上去細弱得可憐,卻和自己的枯榮藤同出一脈,是雌藤。
這小子腦筋轉得倒快,短短一照面的工夫,就想出了以雌藤克雄藤的法子,把藥人宗那點兒雕蟲小技玩得恰是火候。
但那又如何?
楚鸾回駕鶴盤旋,雙目灼亮驚人:“是趕到一塊了。萬裡鬼丹,你這輩子還沒被人索過命吧?藥人宗的楚天,到底為什麼而死?”
“盜竊靈草不成,火燒玄天藥圃,畏罪而死。”萬裡鬼丹冷冷道,“你不清楚?”
楚鸾回放聲大笑。
“世人都說藥人宗是邪魔外道,可惜啊,時過境遷,還有誰知道楚天曾是你萬裡盟主的座上賓?”
“為什麼他會突然消失在玄天藥圃?”
“為什麼玄天藥圃會失火?”
“同行的師姐帶着一根藥師針,拼死逃回藥人宗,卻驚吓過度,神智全失。從此藥人宗背負了多少罵名?”
萬裡鬼丹道:“多年舊賬,倒讓你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兒來翻。”
“舊賬?”楚鸾回還是笑,聲音裡寒氣畢現,骨鶴淩空疾轉,偏要将骨翅在萬裡鬼丹頭頂掠過,“楚天去哪兒了?”
“玄天藥圃裡的藥,從何而來?”
“你所謂的春耕酒,到底是幫你選弟子,還是選靈藥?”
“直到現在,百裡漱還帶着你的分身,他的經脈裡還留着春耕酒播下的種子!”
“到底是誰在以人為藥!”
香餌雪一事過後,他和那些出身藥盟的藥修之間,關系漸漸緩和了。
孫藥仙甚至帶人上門主動讨教藥人之法。原本無害的藥師針,卻讓藥修們慘叫着,化作了一株株靈草,它們異香撲鼻,每一棵都足以讓同門趨之若鹜!
與其說,是那一支小小的藥師針害人性命,倒不如說,正是由它揭開了一個籠罩天下藥修的恐怖秘密。
他意識到背後的幹系,當即逃入秘境中藏身。但這個秘密,最終還是将萬裡鬼丹引來了。
他瞥了百裡漱一眼,倒是沒有悲憫的意思,隻是若有所思。
原來我們的皮囊底下,都是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