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開陽隻能忍着,讓這麼個孽種待在羲和,昭告他□□爐鼎,生子為奴的往事,薄秋雨會有好日子過?”
這段往事都過去百餘年了,所涉及的人和事都大多化作灰燼。甚至萬裡鬼丹口中吐露的,也隻是當年的冰山一角。
說這話時,萬裡鬼丹的雙目依舊盯着謝霓。
謝霓果然極輕地皺了一下眉。
他恨火靈根入骨,但依舊對雪練的所為生出反感來。
為什麼萬裡鬼丹要專門提起薄秋雨?
萬裡鬼丹看穿了他的心思,幽幽道:“你要是有他當年三分心性,早就飛升了,還輪得到謝仲宵管教?惡虹降世?哈哈哈!”
往事寂寂,不為天下所知。
百日之期已至,薄秋雨隻做了兩件事。
一刀挖開背上融雪印,取出一隻吸飽血的火虻。
薄秋雨當時道:“我在父親身邊,父親總會心煩意亂,正是這一隻火虻的緣故。我來之前,雪練告訴我,父子靈根相通,火虻能夠取此補彼,盜用真火,我的劣等靈根,也能被洗濯。”
薄開陽喝問道:“你就憑着這樣的伎倆,妄想盜取真火?”
“不,”薄秋雨溫和恭謙道,“我是來殺您的。火虻已經長成了,一旦由我引爆,你我二人齊死。”
薄開陽怒極反笑:“所以呢?你又想憑此要挾什麼?我薄開陽生平最恨下作手段,隻管試試!”
“您向來看不上我。我出身雪練,做過斥候,是伏在您身邊的一隻吸血蟲。您卻動辄打罵,甚至因打碎一隻茶盞,将我斥進幹将湖底。若不是母親的修為太過低微,僅憑那一點兒水靈根,便夠我在幹将湖底死上千百次了。怨恨歸怨恨,”薄秋雨道,“但——盜竊之事,我卻不屑于去做。”
他刀鋒一旋,掘出那隻火虻,卻是連血帶肉地抛給薄開陽,道:“從今往後,我的真火便止步于此。雖隻是燼火,也能有所作為!”
第二件事,便是憑着區區燼火,自請率部襲入漪雲境,一戰雪恥。
在那位首座僅剩一口氣的血骷髅前,立下蕩平雪練之誓,以一杆燃燒的羲和戰旗,卷起漪雲境數十年戰火。
萬裡鬼丹當時還是個喬裝随行的無名藥修,戰隙一會,彼此識出身份,和多年前陰差陽錯一段瓜葛,俱是哈哈大笑。
薄秋雨以一把火,替萬裡鬼丹燒去了面前的雜草。
萬裡鬼丹譏笑道:“火虻好用麼?”
薄秋雨笑着道:“壺卵有靈麼?”
萬裡鬼丹道:“上一回相見,你還是個自請試藥的藥人,向我讨了隻火虻,我道是找死,原來是為了今日。”
薄秋雨指着雜草灰燼道:“我為尊駕占此一卦,萬物萌發,宜于春耕。”
“哦?何為春耕?”
“犁天下,育一人。”
便是在漪雲境融化的冰湖上,風雲際會,殘舟夜談,九境将來百年之局勢,皆在一笑間。
萬裡鬼丹雖按下了二人言談不表,但這一段蒙塵的往事,卻令單烽心裡止不住地發沉,被隻言片語壓得透不過氣來。
眼前依稀還是薄秋雨撥弄火星子的景象,單調、枯冷,仿佛純然是對心力的試煉,單烽卻從未見過背後幽幽的死灰之志。
曾經被一腳又一腳地碾碎,卻又一步一步地從灰燼中重燃。
他印象裡的這位大師兄,哪裡還有半點兒少年時代的恥辱印記?
懶的時候像尊卧佛,眼開眼閉中,不知心向何處;笑起來像個狂士,绛紅文士衫大敞,無盡放浪形骸之意,天外斜來绛雲一朵,卻足夠輕飄飄地籠罩羲和舫。
即便是單烽,也覺得薄秋雨這舫主之位,來得天經地義。
直到白塔湖。
直到這一刻,單烽才知道白塔湖那一擊,究竟意味着什麼。
自那以後,薄秋雨心力頓衰,幾乎少有清醒的時候,靈燼衍天術大不如從前。
單烽一顆心幾乎被扯碎了,抓着謝霓的手,又哪裡舍得追問半句?最終刀鋒向内,磨損自身,隻覺幹将湖底受的刑遠遠不足以了結這段恩怨,可究竟怎麼樣,才能為這一切找到出口?
“我生平最恨辜負天資之人,”萬裡鬼丹道,聲音微微放緩,“能勉強得我青眼的,隻有死灰欲燃。而你——”
他目光直掃向謝霓,瞳孔中花蟒浮遊,一片可怖的斑斓森冷。
單烽意識到他要說什麼,二話不說,将謝霓往身後一扯,道:“萬裡鬼丹,有什麼恩怨,隻管沖着我來!”
萬裡鬼丹冷笑一聲,向謝霓道:“你既然是個斷袖,為什麼不尋薄秋雨?”
單烽道:“啊?”
他短暫地懷疑了一瞬自己的耳朵,謝霓卻已将一盞茶水向萬裡鬼丹迎頭潑去,茶水裡人影一閃,已如疾劍般照面,天珠迸碎聲中,萬裡鬼丹一縷墨綠長發應聲而落。
“哦?”萬裡鬼丹倒來了精神,“不過一句肺腑之言,你倒敢對我動殺心?”
謝霓道:“閣下聒噪已久,應當是少了一杯潤喉茶。”
萬裡鬼丹斜乜單烽一眼,道:“你要我閉嘴?這小子缺根筋!可惜薄秋雨如今的心氣,也遠遠不如當年,天下知我者,唯我一人!”
謝霓很輕地冷笑一聲,道:“你既然這般推崇薄秋雨,何不同他結為道侶?”
萬裡鬼丹皺眉道:“我又豈是你們這般斷袖。”
單烽将一盞茶拍到他面前,道:“來,閣下自戀已久,照照?”
萬裡鬼丹譏笑道:“我可不曾肖想天鵝肉。”
喀嚓!
馄饨鋪的桌子腿,終于被單烽捏碎了一角。
桌子腿上飛快地生出藤蔓來,立得更結實了。
萬裡鬼丹以絲帛擦了擦嘴,将馄饨碗推開,忽而俯近謝霓道:“不是過家家,是提線傀儡啊?這法門,倒有些意思,難為你一個廢人了。放你再長些時日,不多,百來年吧,或許真能與我一戰,可惜。至于單烽,你小子要是真火還在,還能讓我忌憚三分,唉,要是燒焦兩片葉子,便不好看了。”
單烽脊背的肌肉突地一跳,竟感到一股極其刺骨的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