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隽易已帶了紙筆回來,姜棣棠迅速寫下藥房遞給老人家:“婆婆,您按照這個方子去給您孫子抓藥就行,多吃幾劑,可以痊愈的。”
說完,姜棣棠複自自己的荷包中取了銀錠置于那婆婆手中,旋即轉身離去。
謝隽易站在一旁看完姜棣棠的舉動,待人行十餘步後方随之。
他笑了。
複行巷隅數十刻,姜棣棠乃為謝隽易所引,終于找到了他尋的那戶人家。
一家六口人,庭中養雞,其境遇較前所見之婆婆及其孫,稍勝之。
正在縫衣服的老婆婆瞧見了他們,欣喜起身:“王爺又來啦,進來坐進來坐。”
那婆婆用衣袖擦了擦凳子上的灰,迎謝隽易坐定,随後又看向姜棣棠,目中隐有好奇之色:“這位姑娘是……”
“朋友。”姜棣棠搶在謝隽易出聲前開口,其聲清脆若爆漿之果,笑意誠切,“婆婆安好,我是他的朋友,今日不請自來多有叨擾,還望婆婆勿怪。”
“哪有哪有。”那婆婆連忙擺了擺手,眉開眼笑道,“你們自便遊玩,我去做飯,等飯好了叫你們!”
姜棣棠和謝隽易齊齊應聲,兩人相顧暫時無言,片刻後謝隽易才開口:“我去後山坐坐,你可要一起?”
姜棣棠搖頭,她還有疑惑未曾被解答,還有事情未曾查明,現下倒是沒心情去哪兒看風景。
謝隽易起身,若有所思地點頭,然後笑着調侃了身側之人一句:“也是,後山蟲蟻繁多,惠甯縣主肌膚嬌嫩,可不好被咬傷不是。”
待謝隽易去遠,姜棣棠才起身朝那婆婆走過去,倚在竈台旁輕聲問道:“婆婆,晉陽王他……是經常會到您這兒來嗎?”
那婆婆笑着瞧她一眼,原欲伸手拉開姜棣棠,最後卻不知是因為什麼僅以手勢示意她離竈台遠些:“姑娘稍微離這台子遠些吧,上面全是油污,仔細将姑娘的裙子弄髒喽。”
“不礙事。”姜棣棠低頭看了眼自己淡藍色的衣裙,上面有一角挂上了污漬,許是方才靠過來的時候就蹭上了。
她也笑着調侃自個兒,身形未曾移動半分:“婆婆,我這裙子可沒那麼金貴。您尚且可以在這廚房掌勺,我沾些油污又怎麼了,又不是碰不得人間煙火的人物。”
那婆婆神情更柔和了些,似多了幾分親切,手上動作未停,且與姜棣棠笑語相談:“我是瞧姑娘這通身的氣派,看着便像是大戶人家的千金。既與王爺同來,定是養尊處優的大家閨秀,平日裡哪能入此腌臜地來,怕你不習慣。”
姜棣棠微搖頭,笑意稍淡,歪頭瞧着婆婆動作。
這些還真是她平日裡見不到的。她雖然挂了個姜家庶女的名頭,本該于莊子上受苦,可自幼便被太後悄悄養在長秋宮裡,該是京中姑娘們學的才藝是一樣未落,不該她們這些姑娘碰的她也是一點兒未沾。衣食住行都有專人伺候,飯菜也都是直接端上桌,就連長秋宮的小廚房亦未曾涉足的人,哪能見過這番場面。
又何嘗不是命呢。
“人生而便是同樣的人,哪能分什麼三六九等。”姜棣棠面上未顯出半分嫌棄之色,隻靜靜地靠在竈邊,“廚房乃烹饪之所,食為民之天,此豈可稱為腌臜之地?本該是如我這般自幼便未沾過陽春水的女郎羞慚,怎能令婆婆替我開脫。”
那婆婆笑意漸深,将清炒的白菜起鍋,香飄四溢:“難怪王爺會攜姑娘至此,姑娘可是真真同那些小姑娘不同。”
“王爺常年在外,隻是每每回京了都會往我這兒來,每次都還給我們送上些銀錢。”那婆婆往鍋裡加了些豬油,待鍋熱之際,攜姜棣棠入内室。她從床下搬出個箱子打開,裡面整整齊齊地堆了一堆銀錠銅錢,“姑娘瞧瞧,這是這些年王爺往我們這兒送的财物,我們呐,一分也未曾用過。”
“起初王爺習慣送我們銀錠,每每來都帶上幾個。後來許是從哪兒聽說了像我們這種尋常人家平日裡鮮以銀易物,就又換了銅錢來,這麼多,應是可以在京中買套宅院了。”
“可我們不求什麼榮華富貴。榮華富貴,當由皇室貴胄所享,他們享受此等榮光,亦因其肩負養民興國之大任。至于我們這些庶民,惟願子女平安成長,飽食暖衣,病痛稀少,便足矣。”
那婆婆将箱子阖上落鎖,複置原處,慌慌張張地又往竈房跑去,還不忘同姜棣棠說着:“老婆子我隻是當初湊巧,救了王爺一命,沒想過要他的酬謝。”
姜棣棠怔了片刻,謝隽易以前在京城受過傷?
她立刻擡腳跟上婆婆,問的卻不是謝隽易的事,她語氣有些急切,似想要立刻得到一個答案:“可是婆婆,朝廷待你們如此,你們不會有怨嗎?”
“傻孩子。”那婆婆笑着搖頭,“有何怨哉,我們生而為布衣黔首,注定一生勞碌,會過一輩子這樣的生活。朝中有救濟有赈災,隻是數量遠遠不夠而已。可我們都有手有腳,能持鋤握鐮,能穿針引線去創造我們的想要的種種。”
“不過是各司其職,天家給了我們一個太平的世道,戰亂流離皆少,便也夠了。”
“有什麼好怨的?”
那婆婆又輕聲喚姜棣棠:“好了姑娘,你去後山喚王爺回來可好?想來你們再回來時,就可以吃飯了。”
“王爺每次來我這兒,常喜靜坐後山,那兒也是我當年救他的地方。”
“好。”姜棣棠沉沉地應了一聲,然後轉身朝着後山的方向跑去,速度極快,似在逃離什麼東西。
不過倒一盤菜進鍋的時間,婆婆再擡頭,姜棣棠已跑到好遠好遠的地方,惟餘婆婆高聲呼着:“哎喲,待會兒回來我替你将那油污洗掉吧姑娘!那麼幹淨的裙子可不能弄成這副模樣哦。”
姜棣棠并未聽到,她無端覺得心裡有些沉重。
原來他們不會恨嗎。
她以為,他們會恨的。
會恨朝廷不救濟,不在意,不作為。
常平司欺上罔下,私飽中囊,未知誰人授意。明明那些高官既享厚祿,猶貪黎民之生計,而受其害者百姓竟無怨言,豈非可笑之至。
向來是權勢滔天的大戶人家或家道中落的寒門子弟才會申冤要一個公道,也才有資格申冤要一個公道。
他們知道要平反,知道要争奪,可尋常百姓隻會覺得,一切都是他們自己應得的。
姜棣棠疾步往後山跑去,風聲呼嘯于她耳旁,遠處貧民的悲恸和孩童的嬉鬧她都已聽不清,脫離了那條苦難深重的巷子,她身邊,是開得正好的不知名的野花。
她步履踉跄,險些栽在地上,幸得謝隽易及時扶了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