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墨和青璃對視一眼,心領神會,一個拽他衣服,一個捂他嘴巴,京墨笑道:“大人别吓唬老人家了!”
好不容易解釋通了,老人才放人進去。老人原是村裡紮燈籠的手藝人,全村慘遭無妄之災時,他正在鎮上出攤,歸來已是次日傍晚,當日所見成為畢生陰影。
飯桌上,聊起陳年往事,青璃問:“那你為什麼不走?反而還留在這裡?你不怕妖怪卷土重來嗎?”
“呵呵······我活到這個歲數還有啥好怕的?再說······”老人呷了一口酒,慢吞吞說道:“這村裡那麼多死人,誰來埋他們?我一個人抛下他們跑了,那更說不過去,心裡啊不舒服!”
京墨看了看坐在遠處的常笑,常笑正在擦刀。京墨問道:“爺爺,您還有什麼親人沒有?”
“親人?”老人的臉埋在碗裡,“有個曾孫,說起來也跟你們差不多大了。”言畢,他用那雙朦胧的眼睛看着桌上的燈芯。
“對不起,老人家,讓您提起傷心事了。”京墨愧道。
“傷心?”老人輕蔑道,“人活一世真是啥也撈不着,赤條條來去無牽挂。”
······
天色将晚時,三人借住此地,京墨青璃居樓上,常笑在院子裡閑逛。
清輝寂寂冷,花落倏倏陰。月升于穹頂時,隻聽檐下傳出啟門聲,老人提着燈籠出門了。
聞聲,常笑翻身上樹,隐匿于樹蔭之間。見老人已走向林中小徑,立馬敲窗帶上青璃京墨二人,尾随而出。
山間小路本就崎岖,夜裡更加不好落腳,常笑喚出明,跟了老人一路。行至山谷深處,方見一方天地:墳頭草絆腳,碑石燭映苔。
老人四下窺了幾遭,未發現常笑等人,于是舒展筋骨一般,連同周身老皮一齊褪下,披一身黑羽,翅被綠光,嘴化為長喙,滿臉兇煞。更似年輕好幾十歲,雙眼炯炯有神,一改老态龍鐘之相,俨然是個精怪。
青璃京墨大吃一驚:捂嘴忙稱:“原來是個老鸹!”
“且看他作甚。”常笑攔下二人話語,道。
老鸹骞翮飛躍墳堆,白事幡子在陣陣風中搖曳如勁草,常笑等人趕忙綴上,隻見老鸹落腳之地乃是一座破舊牌樓,周遭鬼氣森森,仿佛置身幡林。
蹲守這事本适合銜蝶奴來做,正值晴朗月夜,常笑更覺精神,一線金瞳覽括夜景,心裡盤算道:寒鴉嗜豔,正如狗不改食糞,若有明豔之物,定能将他伏誅,可他來這裡做什麼,這應該是個埋死人的所在。
老鸹提燈走上阡陌,所過之處,墳頭插殘燭者皆複燃,燭淚斑駁,此地與一般墓葬風俗似乎不同,放眼望去墳頭皆挂燈籠,上書一個曆經風吹雨打的“壽”或“奠”字,歪七扭八挂在竹竿上,活像一顆顆懸空的腦袋。老鸹取下墳頭燈籠,燈籠裡忽然傳出凄慘嚎哭聲,三人隔得不近,卻仍能聽清呼号的内容:“放過我吧,放過我吧······”
隻聽老鸹道:“我放過你,誰又來放過我呢?你已經不成人形了,讓我吃了,救救我吧。你死了我會每年給你燒紙錢的,整個村子的人我都能照顧好的。”
“求求你!”燈籠還在兀自嚎哭,下一瞬已被吸進老鸹肚腹,祭了五髒廟。
青璃瞪大雙眼,問道:“難道燈籠裡關着活人?”
“離譜!怎麼可能是活人?而是人的生魂。”常笑解釋道,“這叫‘埋魂’。把活人埋在地底,用特殊的法器能教他們身魂剝離,聚在一起的魂魄堪比奇丹瑞藥,能使施術者增進修為,使之免受輪回之苦,為極惡術法,一曰閉竅,使之呼吸不能;二曰潤棺,割脈放血;三曰無腸,待其腐朽;四曰泥銷,便是泉下骨化,魂歸九天。這樣剝離出來的生魂一般還有自己的意識,身受四重剝削,痛苦萬分,沒有寄魂之所隻好進入施術者事先備好的法器中······并且此類極惡術法不會僅有一個人遭殃,我懷疑整個村子的人都交代在這裡了。”
三人借着夜色隐在墳堆後,阒然無聲的一瞬,老鸹忽然現身三人眼前,嘿嘿笑道:“怎地還有沒埋完的?”
三人散開,姑娘們祭出寶劍,常笑抱拳嗆他:“好興緻,瞎老鸹夜出提燈籠。”
“多管閑事。”老鸹佯做威逼架勢,不懷好意笑道,“這兩個小女娃倒是細皮嫩肉,要讓我吃了才好。”一臉惺惺作态。
青璃揮劍站在京墨身前,憤憤道:“做你奶奶的黃泉大鬼夢去!”
常笑随即問道:“芙蓉橋三百八十七口人是不是你殺的?”
“對,我殺的,卻又如何?”
常笑冷笑道:“誰殺誰償命呗。”話音甫落,卻見常笑右手已扶在刀柄上,隻聽見铮然一聲,窄刃長刀破空斬去,老鸹眼疾,腳下橫掃一腿,長刀堪堪掃落幾縷寒鴉羽毛,因着要避攻勢,老鸹腿上運勁不到一半就被迫收回,回旋将要穩立在地。常笑趁其未曾落地,翻身格上寒鴉利爪,暗勁削落他的尖爪,從他臉上劃拉一道,方才算承住了常笑的強大攻勢。血灑一臉,老鸹卻不肯認輸,三兩下撕開衣襟裹住傷口,血洇透布條,頹然是擋不住的敗勢。
常笑站在風來處,衣擺飄搖,依舊冷笑:“你還要再與我一戰嗎?我允許你先挑一個地方做你埋骨的所在。”
忽聞老鸹不可一世地笑,掌心幻化出一盞琉璃芙蓉燈。他道:“我們來做個交易如何?”
“何種交易?燒殺搶掠、淫邪不正之事不做,殺人買賣也不做。正經生意你斷然也不會做,臨死改什麼行,不如送你去黃泉路上看看風景吧。”常笑道。
“你來看看再說。”老鸹運勁于掌心,琉璃芙蓉燈緩緩綻開如同冰釋,燦若晨曦。“此燈能煉出無竅心,無竅心你知道吧,可以把妖變為人的一味神藥。你若收下,便好過······”
還未等他說完,常笑手挽刀旋,一刀了結了老鸹性命。他撿起遺落在地的琉璃芙蓉燈,收入囊中:“亂七八糟的東西,江湖郎中最愛講些騙術,小姑娘要記好,不可大意。”
觀戰結束,二人撒癔症不知道撒到了幾重天,立時反應過來,跟着常笑走了。
待三人行至來路,已然發現一些不對勁,周遭的綠植不管稀疏與否全部枯萎,就連老鸹的院子也暗換景色——院落裡的木芙蓉樹鹹盡枯死,隻留那盞來時挂在樹上的燈兀自燃着。
忽然,一陣微弱的呼救聲傳入常笑耳中。
“放我下來······快被燒死了!”
兩個小姑娘幾欲見到周公,靠着對方眯縫着眼,常笑走到那盞兀自亮着的燈下,谛聽之下果然是燈籠在唉聲求救。
常笑摘下燈籠:“需要幫助嗎?”
“請将燭火吹滅吧,我的魂魄被人做成燈芯,已經燃了好一會兒了。”
常笑依言吹滅了燭火,那燈芯殘餘一寸紅蕊,竟然盯着它看得出神,他似乎想起了某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