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雙生于日月精華養育天地靈氣的兄弟,差距實在過大,有如天地之隔。
青歲不理這些胡攪蠻纏,問:“剛才所述之罪,你可有異意?”
“哪敢有。”謝逢說,“要怎麼罰我都認,畢竟我成神這麼多年,唯一受哥哥庇佑,就是得了如此大的排場,諸君何時見過滿天神佛審一罪神?”
沒人說話,這自然是沒見過的。
沐風仔細記下冥王認罪的過程,補充道:“當年之事,實在無從查證,不世天會盡快幫冥王查明真相的。”
“好笑,你們‘盡快’了整整百年,本座實在不敢恭維。”謝逢野忽而擡頭讓目光越過層樓而上,寒劍一般指向高位,“你做這位置那麼多年,沒見幹成什麼大事,倒是說瞎話的本領眼瞅了就要到化境。”
“天帝統治諸天萬界,您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冥王斂了笑,陰風乍起,攪得玉樓中雲旗亂舞。
“你騙鬼呢?”
沐風身在一旁被吹得身形不穩,急急喊道:“你豈敢在天庭動手?!萬一當年之事乃你仇家所為呢!”
謝逢野用下巴指了一圈玉樓高殿内的列位神仙:“我向來秉持衆生平等的原則,在座的哪位我沒得罪過?”
衆仙家:“……”
屬于是狂上天了……
西方老祖緩緩閉目,頭頂金光開始忽閃不歇,外放無盡超度之意。
放下如此驚天狂語的謝逢野突然轉頭面向沐風:“好啊你,堂堂仙官竟然如此罵人。”
“冥王莫要在此時聽我心聲……”沐風面不改色地低頭承認。
冥王能耳聽天地之音,聽去一道心聲而已,這不是什麼新鮮事。
沐風承認之餘,剛好當着諸天神仙的面,心聲道:“劫數已過,無礙自身便好,為一人而得罪滿天神佛終究不妥,冥王便悔過吧?”
謝逢野用奇怪的目光打量沐風,撫頭高聲說:“為一人又如何,天地都隻做旁觀,今日我退一步,明日他人就可欺我百步,我命裡沒那窩囊格局。”
一句話,傲得沒邊。
落在衆仙耳朵裡,成了“你能奈我何”五個大字。
不過,能從冥王嘴裡聽到這些話,已然不會令人詫異,果然傳聞所言不虛——冥王性格穩定,狂傲成性,驕縱放肆,不成體統!
“至于悔過。”謝逢野接着說,“有什麼罰盡管來招呼,罰完,我接着去砸月老那個破老頭。”
“老頭……”沐風愣怔,一不小心又被帶歪了思路,不理解地說,“成意上仙什麼時候……”還化身過老頭?
話未來得及說完,威嚴之聲已從高處傳來。
青歲沉聲問道:“就為一劫虛妄,你當真要踐踏天規至此?”
“有始無終之劫,未得因果之緣,我不認。”謝逢野回,“你同我說規矩。”
“昔年龍鳳隻配用來拉車,上古神仙們開心了也做寵物養。”謝逢野指了指自己,又指向天帝,“我是條龍,你也是龍,怎麼不見誰照着往時規矩,在宴會上宰了你食那龍肝鳳髓?!”
自上古伊始,神仙千萬年壽無終,或頓然參悟身魂歸于天地,或領天命于首尊座下統禦萬物。
總之就是命很長。
而活久了什麼都能見着。
比如天帝不顧形象引天雷追打冥王劈了半疆神域,後又打到人間,足足追了九座山。
遠遠瞧去,隻見卷雲間怒龍猙獰,風湧起悲鳴慘烈。
真龍現世。
此景還被當做祥瑞之兆,記入人間史冊,寥寥幾字後來機緣巧合讓謝逢野有幸瞧見,隻是他如今忙于奔命,實在狼狽得不成樣子。
黑龍真身被劈得外交裡嫩,謝逢野怒火狂燃,他急急回身朝天帝吼道:“差不多行了啊!”
幾道悍烈驚雷停在他面前,若無其事地原路返回。
青歲幻回人形立于雲端整理衣帶,兩息間便已恢複了九天至尊的威嚴,頗為公事公辦地向四海八荒傳了令。
“冥王謝逢野玩忽職守,德不配位,本尊親令其去人間曆練,未達百樁姻緣,不得回界,除生死之際,不得使用法力。”
謝逢野跟着幻回人形,衣衫破爛,焦氣不斷,渾身上下就一張嘴還硬着:“還當天帝今日暴怒,要麼定我魂飛魄散,要麼抽我神骨去煲湯,原來也就這點出息。”
青歲十分不禮貌地睥了這個不成器的弟弟一眼,眼中盡是那些恨鐵不成鋼之意。
“封我靈力、百樁姻緣,你明知我恨月老入骨,你還讓我去幫他積功累德?”謝逢野站直身子,順便捏滅肩膀上的一星點燃頭,笑得頗為死豬不怕開水燙,“這麼護着他,跟我說說?被他拿住了你什麼把柄?”
青歲被他氣得笑意深深:“我非要這樣,你能如何?”他旋即又補充道,“若有從旁協助冥王者,同罪并處。”
這劫這罰離之大譜,仙友們頓時幾家歡喜幾家愁,紛紛打探起冥王此去在何處落腳,也好讓自己下凡時避開點。
終于探查到,他在百安城開了間沒有門頭的姻緣鋪子。
按人間年月來算,已是三月有餘。
生意嘛,可以說是毫無進賬。
謝逢野每天做的事情除了睡覺,就是趴在老木台桌上,數數拂面而來的,是第幾道穿堂風。
近幾日,隔壁不知在鼓搗些什麼,整日沒完沒了地敲,禍害得他這間小破屋都跟着掉了層皮。
門外柳蔭如蓋,簌簌風起,綠葉進堂時帶來一片白色薄紙,如纖弱蝴蝶翩翩振翅而入。
謝逢野眼疾手快地伸指夾住,眯起眼來。
那是一張打好孔的白色引路錢,聞聞味道還是新貨。
要麼,是有人大中午頂着太陽發喪。
要麼,是他姻緣鋪旁邊開了間喪事店。
謝逢野氣得想笑,他真是落魄了。
如今誰都要來找個不痛快。
更何況,百安城多植綠柳最易斂收陰氣——是有多想不開要在這弄喪事店。
他看看自己滿屋的大紅喜綢,撚着黃錢出去,把隔壁屋門當鼓敲了半天,才聽有腳步聲過來。
屋門緩緩張開。
彼時清風拂過垂柳,吹動黃白紙飄揚,在姻緣店的斑駁囍字面前飄飄浮浮。
光彩陸離,雲天驟晴。
來人眸色淺若清潭,暗在樹影之下。
謝逢野是過來物歸原主的,腦袋朝天,鼻孔看人:“你錢飄我屋裡了。”
餘下未說的話,盡在不言中。
誰會在姻緣鋪子旁邊開一間喪事店?
做什麼?人生紅白喜事一條龍包辦?
那白面書生聞言看着那張遞過來的紙錢愣了半晌,嘴唇微動,卻沒答話。
謝逢野以為他至少得說句抱歉出來,沒承想人家綻出溫和一笑,語調禮貌。
“公子若是覺得打擾,大可搬離。”
?
凡人不知天高地厚,謝逢野不和他一般計較。
夏日燥熱,柳蔭生涼。
他姑且願意耐着性子說:“憑什麼我搬,先來後到懂不懂?你讓我怎麼做生意?”
似乎這個幾月不見入賬的人說出“做生意”這三個字實在令人訝異,那人稍做驚愕,再開口依舊禮貌。
“我知道。”他謙遜地說,“可這一條街都是我家的産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