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墟外人想的不同,事實上,在家變的幾年後,謝墟就撤銷了當初對于沈焉設下的“驅逐令”,而對當年那起家變事件的真相,也是以“尚未定論”取而代之。
嶽朗星并不清楚當初家變事件的真相如何,謝墟中似乎除去謝昭回和謝律兩人,無人親眼目睹命案的案發現場。
然而唯二的兩名當事人,謝律似乎已喪失部分記憶,謝昭回也對此緘口不言,從來沒有親口提起過此事。
他自己為謝昭回所用,是在謝墟家變數月之後的事情。
雖說自上任家主身亡後,嶽墟早就淪為了謝墟的附庸,但追溯到那兩年,種種過于機要的重任會落到他這個并無甚大才的遠房親戚身上,也足以讓人想到家變後謝墟人丁凋敝的慘狀了。
他打着哈哈,順着對方的話道:“雖然不知道是不是他想要的那條,不過嘛,魚很快就會上鈎了。”
*
數千公裡外,燕京,天香山腳。
心大能容納百川的蔺和正在廚房裡幫着忙,全然不知國土的另一端正在發生什麼。
折好了菜葉,把木耳放在水池裡清洗浸泡,蔺和手上的動作時有時無,心思顯然不在手中的活計上。
今晚宅子裡會來些客人,除去主廚的住家阿姨外,季雙鶴也留在這裡幫忙。這像是一種默契的家庭活動,對他們而言已相當尋常。
不知道該說幸還是不幸,昨晚和南嘉從林宅回來過後,他就沒找到機會跟鶴哥單獨相處和交談,一直到今天下午的這個時候。
沈焉昨天來的那通電話猶如一劑脫敏良藥,叫他立刻褪去了對季雙鶴的種種畏怯心情,恨不得立刻就跟對方促膝長談,把這幾日來獲知的情報和消息都好好說道說道。
季雙鶴把切好的肉末送到烹饪區的竈台旁,回來時卻見蔺和心不在焉洗着菜葉,雙手有一搭沒一搭在水池裡晃蕩着,可謂是劃水劃得理直氣壯。
他輕輕歎口氣,伸出手從蔺和手裡接過工作,輕聲問:“怎麼了?”
被對方的聲音喚醒,蔺和露出略感窘迫的表情。
把手上的水擦幹,他繞過季雙鶴到了砧闆的邊上,又特意扭過頭看了看阿姨那邊的動靜。
借着油煙和炒鍋聲音的掩護,他壓低聲音問道:“鶴哥,之前我爸提過的,關于紊亂時隙的情況……季墟裡有沒有找到類似的記載?”
季雙鶴搖搖頭:“單是在季墟裡,藏書就有近萬冊,要想找到類似的描述,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兩人話中所談,是蔺一則之前提出的一個猜測。
蔺一則認為,如果以前曾經出現過類似于“紊亂時隙”的情況,那麼墟地裡應當會有所記載,說不定還會記錄當時的處理辦法。
蔺和點點頭,神色卻并沒有改善多少。他嘴角和眉梢都不自覺地下垂,精神明顯有些低落:“那鶴哥……上周六榮園的那起疑案,你是怎麼想的?”
季雙鶴把菜從水池裡撈出來,神色平靜:“到現在為止,事情尚沒有定論。不過,”他稍微一頓,“如果是問我個人的看法,那我傾向于霍家自導自演的可能。”
“那為什麼——”
在他脫口而出什麼以前,季雙鶴打斷了他的話,輕輕地搖了搖頭:“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事情不會像想的那樣簡單。我不會說霍家這麼做有其理由,但肯定符合他們自己的利益。”
蔺和長歎口氣。道理他都懂,見過的也不是頭一回,甚至還可以跟别人講的頭頭是道,可每每遇到這之類的情況,他還是會下意識覺得很郁悶。
這些郁悶平時也不太會流露出來,但在自己家人面前,他便不由得松了防備,整個兒表現得像個未經世事的少年人似的。
季雙鶴清楚對方的個性如此,也不再多說什麼,他把洗好的東西放到蔺和面前的砧闆上,仿佛随口一提般道:“你不是打算參加下月霍家的宴請麼?到那時候,也許就能知道些什麼内情了。”
蔺和心下一驚,險些把手給切到,有些窘迫地拿手背擦了擦臉,便放下手中廚刀,扭頭去瞧對方表情:“鶴哥你知道了啊……那你是怎麼想的?”
“我不打算去。”季雙鶴說。
“可是……”
蔺和猶豫着,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也不是想說服對方改變決定,隻是已經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置身事外顯然無法了解更多的真相。
“伯父已經和我談過了,”季雙鶴接過他的話茬,面色仍舊平靜如常,“我不去,隻是為了表明季墟的态度而已。如果你覺得一個人去不方便查探消息,我可以把邀請函給南嘉。”
蔺和聞言一驚:“南嘉?這怎麼能行,她還是個孩子呢。”
說到這兒,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此刻的語氣是季南嘉最讨厭的,忙改口解釋,“我是覺得,太早把她牽扯進這些事裡……有些不太好吧?”
“南嘉已經成年了,何況當年的事情發生的時候,你也才剛滿十九歲。”季雙鶴自然地闡述事實,“而且這麼做的話,她也會很高興的。”
“話是這麼說吧……”蔺和低低嘟哝了聲,倒也沒再多說什麼。
的确,如果讓季南嘉跟他一同前去穗城,她一定會高興出花兒來,可到了這個時候,一向是作為對方同謀的蔺和,反倒率先猶豫不決起來。
季南嘉眼下并不在這兒,她正扶着蔺一則在前院裡散心,順帶去迎接今晚的客人,約莫半小時後才會回來。
在此之前,他們兩人将會籌備好今晚的宴席,彼此之間分工默契明确,親同真正的三兄妹一般。
同季雙鶴這麼說了一通過後,蔺和也像想明白什麼似的,不再分神胡思亂想,很快投入到手中的活計上。
又過了半晌,他跟季雙鶴招呼了聲,率先端了幾盤前菜,到餐廳裡收拾準備去了。
望着對方的背影,季雙鶴回想起昨日午後的光景。
那時候他曾想同蔺和說些什麼,但現在想來,大概是沒什麼必要了。
昨天蔺和從穗城匆匆趕回來,見他時神色無措四肢僵硬,還硬要強撐個笑臉,隻一眼季雙鶴就能将他的心思猜中個七八分。
他本打算等蔺和與蔺一則交談過後,再借機跟對方相談,不料半路殺出了一個季南嘉,無奈之下,便一拖拖到了一天後的現在。
上周日的傍晚,剛從穗城回來後的不久,他就将霍家會談的種種經過和最後結果告訴了蔺一則。
僅僅隻是回想會面當時的場景,季雙鶴就不禁心生嫌惡。
然而他向來謙恭有禮,不笑時也讓人感覺親近,就算有不悅之意,面上也是不動聲色、宛如春風的。
在穗城榮園,除了所謂挑頭的霍華安,謝昭回的無聲默認,周無虞的冷言譏語,以及如今已經是個死人的衛時濟的唯唯諾諾,與其說是場争取合作的會談,不如說是一出鬧劇反倒合适。
季雙鶴不打算摻合霍家唱這出戲,早早就謝幕退了場,回到數千公裡外的燕京,又馬不停蹄趕往天香山腳的蔺宅,他方才覺得空氣舒爽了幾分,心頭郁積的煩懑也終于去了。
七天前,也同樣是在二樓的書房裡,他同蔺一則講述了霍家的打算與會談的經過,又輕描淡寫提及了那晚榮園的命案和謝周二人各自的意向與态度。
一番話結束,蔺一則并未多說什麼,隻是在他話語結束後,忽地發問:“那你呢,又是怎麼打算的?”
“伯父,我不會去的。”
季雙鶴從容道,聲音柔和溫煦,卻有着不由分說的力度。
他稍微一頓,随即輕柔卻笃定地說,“我永遠不會……背叛你們。”
蔺一則打量着身前的一座針柏盆景,目光沉靜,沒有立刻答話。
這株針柏長勢已初現,林冠蔥郁,卻尚未定型,隻能看出個大緻的輪廓。他看了許久,像是在深思,又像僅僅是在考慮松柏定型後的形狀。
漫長的沉默後,他方才道:“隻不過是個人的選擇罷了。談不上什麼背叛不背叛的。”
季雙鶴溫和地一笑:“您說的對,是我說錯了。不過,”他沉吟片刻,眉梢一蹙,“我隻是在想,如果蔺和有想去的意思,我是不是該……”
“不必為他擔心。”蔺一則說。
他擡起頭,一雙眼隔着盆景望過來,目光平和而清明,“會有人同他一起的。”
季雙鶴稍微一怔,随後露出了然的神色:“我知道了。”他停頓片刻,複又微笑着說,“如果他能自己找出什麼,就再好不過了。”
又十幾分鐘後,季雙鶴方才從書房裡離開。
行走在陰涼背光的走廊上,回想先前一番對話,他面上情容依舊溫和,心中卻不容置疑地想,周無虞,謝昭回,那就是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