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甯從來未曾見過這樣的白若松。
是,她以前就有所察覺,白若松的心防,就如同圍城外頭砌着的厚厚磚牆。她隻在乎走進圍城裡面的人,而對于外頭的人,總是帶着些許的冷漠的。
但是她沒想到,白若松的這番冷漠,居然能讓她說出“讓他們見鬼去吧”這樣的話。
易甯面色慘白,攤坐在圈椅之上,雙臂皮膚之上泛起一陣小疙瘩,額頭也覆了一層細密的冷汗。一開口,卻發現自己根本說不出話來,氣息隻出不進,一時脖子上的青筋都猙獰地暴了出來。
“大人,我如今還是喚你一聲大人。”白若松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淡淡看着她道,“若你仍舊想聽我喚一聲大人,那我們完全可以聯手,扳倒那個你想扳倒的人。但若你想稱呼我一聲殿下......”
她頓了頓,艱難地閉了閉自己的眼睛,似是有些不忍說出接下來的話。
“你也知道,棠花是德帝一手創立的組織,雖說如今明面上是你們棠主在打理,可實際上我的号令權限是比她要高的。我完全可以現在就行使我的權力,将你調離刑部司,那麼你多年以來的心血就會付之一炬。”
“你是在威脅我?”易甯蒼白着面色,慢慢收攏自己空無一物的五指,凝着白若松。
她在這一瞬,仿佛蒼老了數十歲。
那些多年以來,一隻沉沉壓在她肩膀上的重擔,墜在她心裡頭的往事,一下就在此刻壓垮了她,令她再也不複“易青天”時期的意氣風發。
白若松緩緩搖了搖頭,道:“我隻是在同大人,談一樁交易。”
易甯也不知道是覺得生氣,還是覺得荒謬,面上的神色來回變換,最後隻是嗤笑出聲。
“這太可笑了。”她道,“你想用我教你的法子,來同我做交易?”
易甯确實是白若松的老師。
她教她怎麼看人,怎麼算計,怎麼談判,怎麼從一個人的肢體與語言中尋求漏洞。
她裝出一副對少年人無知無畏感到可笑的态度,可白若松卻敏銳地感覺到了她的心虛。
“無所謂誰教誰,誰的法子好,隻要我手裡的籌碼足夠,不就行了嗎?”
“你怎麼知道你的籌碼是足夠的?”易甯反問,“是,理論上來說,你的命令優先度的确在棠主之上。可棠主執掌棠花二十餘年,不僅将棠花發揚壯大,還能夠在文帝的眼皮子底下安插棠花的探子深入朝堂,其手腕與執掌力可見一斑。你真的确定,如今你下令,棠花的人會聽從你的命令嗎?”
白若松:“不需要聽從我的命令。”
易甯一怔:“什麼?”
“不需要聽從我的命令。”白若松擡起眼來看易甯,重複道,“隻需要,我與棠主的目的是一緻的,那麼無論我做什麼,她都必定會幫我。”
棠花,是桓德帝繼位之後,一手創建的,用來鞏固政權的地下情報組織,隻對女帝一人負責。
後來德帝薨逝,這個組織也逐漸變成了一個傳說。
有人覺得它不過是以訛傳訛,從來未曾存在過。也有人覺得它是真實存在的,并且随時蟄伏着,準備謀反,為德帝複仇。
這些人猜得都不準确。
棠花的确是真實存在,并且一直延續了下來。
它是德帝留給她唯一的血脈,也便是白若松的保命符。
當年德帝知曉自己這個妹妹的野心的時候,已然身中奇毒,回天乏術。
彼時白謹已經病死在了大牢之中,言長柏大腹便便,即将臨盆。
德帝心知文帝此人心思狠毒,甯可錯殺,絕不放過。
隻有言長柏腹中的這個孩子,是唯一一個不曾記錄在冊,不為他人所知曉的她的血脈。
也是唯一有可能安全逃脫,順利長大的血脈。
她将控制整個棠花的令牌,也便是棠花令,交付給了言長柏。
言長柏恨毒了德帝,險些直接摔了那令牌,是德帝長跪于他面前,才終于求得他收了下來。
盡管德帝心中興許是希望,這個腹中的孩子長大後,能夠回到玉京繼承大統,為自己複仇的。
可是人之将死,最後說出的話卻隻剩一句:“無論是男是女,平安長大即可。”
後來言長柏在與白若松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白若松非常驚訝地從他滿是怨毒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絲動容。
白若松身為一個現代人,其實是無法共情這種動容的。
但是她能理解言長柏。
在這個皇權至上的時代,親眼看見一代君王下跪于自己面前,沒有幾個人不會為此動容。
“她是一個混蛋。”
多年的良好教養,令言長柏無法說出什麼過分的話語來。
對于這個毀了自己一生的女人,他所用的最最惡毒的話語,便是“混蛋”。
“我也不希望你認她做你的母親。,但是我不得不承認……她興許是愛你的。”
幼年的白若松淡淡地聽着言長柏的話,心中對德帝卻隻有嗤之以鼻。
一個人,隻要離開權力中心三五年,便隻剩人走茶涼的凄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