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次偶然,我見喜塔臘爾晴閑來無事在庭院裡擺盤食果,便躲在暗處觀察,聽杜鵑問她:“少夫人,當初您信誓旦旦地說得少爺求着您,您才肯回來,可奴婢瞧那晚少爺也沒求您啊,您不是也回來了?所以奴婢覺得您心裡有少爺,便是嘴硬,不肯承認罷了。”
我臉頰莫名泛熱,往後藏了藏身。
“吃還堵不上你的嘴!”喜塔臘爾晴佯嗔一句,一邊剝果子一邊歎道,“傅恒現在平步青雲,多少人都是對他說着求人的話,他幾時同别人求過什麼和、服過什麼軟?要他說那些話本就稀罕……他雖是沒求我回來,可到底也去家廟了不是?過日子麼,總是你進我退我進你退的,不可能誰一直進誰一直退。那晚他來了,且給了我簪子,便已表明了他的态度,既如此,我也不該再苛求什麼,大家互相給個面子,順着台階走下來,日子才能繼續往前過。”
這些話從喜塔臘爾晴的口中說出來令我大為震驚,我愣了好一會兒才發覺她似乎與舊世……很不一樣。
此後凡有空閑,我便會與她同去向額娘請安,趁機對她多幾分暗察打量。雖然彼此間交流依舊不多,但已無舊時那般劍拔弩張。額娘見我态度有所變化,放了心,反倒不常叫她去說話、聽訓了。
日子算是相安無事地過着。
直到那時,宮裡傳來旨意要我和喜塔臘爾晴進宮向姐姐請安,還要帶上福靈安一起。我以為不過是一次尋常的問安,不想正是此次使我壓抑在内心深處的念頭仿若死灰複燃一般,再度萌生。
那日長春宮内,姐姐難掩喜色,一見面便免了我二人的禮,又拉着喜塔臘爾晴的手說了好幾句體己話兒,最後道:“爾晴,那件事是傅恒不對,本宮已經替你好好教訓過他了。”
我忽有些心虛,忙移開眼神往窗外看去。
“本宮見你們夫妻恩愛和睦,便也放心了。”
夫妻恩愛和睦……哎。
姐姐摘下護甲抱過福靈安輕撫他的小臉,眼中溢滿疼愛,問我:“孩子可取名了?”
“取了,爾晴說,叫福靈安。”
姐姐聽後表情微微一怔,目色在我和喜塔臘爾晴之間流轉一番,随即笑意更深地點點頭。可慢慢的,她的神色又顯得哀痛,我想,她應是想起了永琏。
“姐……”
“皇後娘娘……”
我與喜塔臘爾晴同時開口,又示意對方先說,謙讓之際倒是姐姐問了:“你們想說什麼?”
此時,皇上來了。我隻好吞回勸慰之言,依着規矩行禮問安,待一站定,便看到璎珞進殿奉茶。
先前幾次入宮,我與璎珞亦有過照面,但眼前情形實為殊異,我心緒驟亂,面上卻不敢有絲毫波瀾,暗暗向皇上打量過去。
皇上很喜歡福靈安,邊哄逗邊笑道:“這孩子與傅恒當真是像。”
不知怎的,我越聽越覺得這句話是故意說給我和璎珞聽的。
我又不動聲色地看向璎珞。隻見她輕輕探頭,遠遠兒瞧了瞧福靈安,面色溫柔,眼底蘊着淡淡的善意……
我心頭微動,仿若漫漫餘燼複生出零丁火星,稍有不慎便會瞬間燎原,不自禁想:一家三人,其樂融融,此番人間美景若是發生在我和——
“璎珞,你同我去。”
明玉突然出聲讓璎珞陪着她去小廚房。
思緒被生生扯斷。我一擡眼,瞧見皇上的視線追随璎珞到了殿門口,姐姐輕喚一聲,他才将目光重新落在福靈安身上,故作無事地繼續逗弄。
我更覺得憋悶,心不在焉地聽旁人言談,時而不語時而敷衍。不多時,皇上便叫我去随駕前往養心殿議事。
我不知自己離開長春宮後喜塔臘爾晴都和姐姐說了什麼,隻知道沒過幾月我便再次受召入宮,聽皇上說姐姐已懷了龍嗣且胎象穩定。
我嘴上恭喜,内心卻十分不安:姐姐身弱,太醫曾叮囑過她養好身子前不宜有孕,她怎會突然如此迫切地想要有孩子了?
舊世之事再一次湧上心頭。我不禁懷疑是那日喜塔臘爾晴給了姐姐什麼東西,導緻姐姐不顧惜身體、搭上性命也要懷有龍嗣……于是一回府,我立刻去找喜塔臘爾晴并質問她:“上回入宮,你給了姐姐什麼東西?”
“一張藥方。”她說,“先前老夫人給我的,說是可以調理身體,且為葉天士所開。你若不信,大可去查。”
我知道那張方子。離宮前我找到葉天士請他好生照顧姐姐時便聽他提起那張藥方,說是他已按照規矩查驗過,那方子上用的都是補身益氣的藥材,并無不妥。
看來喜塔臘爾晴沒有騙我。我略略放心,可一想到姐姐,又忍不住搖頭歎道:“今日我入宮觐見,皇上說姐姐已有身孕。我雖然高興,卻十分擔心姐姐的身子。”
“你放心,皇後娘娘身體如何,她自己一定最是清楚,此外還有太醫細心調理、宮女盡心侍奉,不會有問題的。”
話雖如此,我卻仍心存憂慮,亦覺不解:永琮不該在此時出生……
“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喜塔臘爾晴突然說,“聽說富察家在京郊有片馬場,我想去看看,不知……”
當時我并沒意識到自己已在無意間用妻子的标準衡量她了,因此聽到她說這些話,我心裡十分煩悶,暗道她怎還是如此自私?我擔憂姐姐,焦灼情緒全都寫在臉上,她卻視若無睹,一心隻想着騎馬,再無一句安慰之言……
更何況,那還是傅謙的馬場。
“馬場是傅謙買的,你想看便去問他吧。”
言罷,我徑直離開了卧房。
事及傅謙,我不免心生警覺,卻礙着傅謙乃我族中兄弟,我心有偏頗,終将所有矛盾落在喜塔臘爾晴一人之身。
因不想見到她,那陣子我回府的次數少之又少,好在我快要進入軍機,便以公務纏身作為借口,誰都挑不出錯處。
雖不回去,可防備之心半點不減。我命元瑞暗中留意喜塔臘爾晴的舉動,凡有逾越,必要一一記下。我想着,一兩日便也罷了,日子一久喜塔臘爾晴總會受不住寂寞重蹈覆轍犯下大錯,那樣一來,我便有了理由休妻,繼而彌補我深藏于心的兩世遺憾……
我承認自己卑鄙,可,那又如何?我也不過是一介俗人。
意想不到的是喜塔臘爾晴竟無毫厘之失。
元瑞回禀,她先前是叫杜鵑去找傅謙詢問馬場事宜的,自己并未出面,還叮囑杜鵑務必當着一衆家仆的面在門口同傅謙說兩句便好,無不嚴謹。後來她去京郊馬場,更是有意避開與傅謙同場練馬……我心情複雜,一方面為着喜塔臘爾晴能明事理、知避嫌而略感放心,一方面又覺得奇怪:如此之她,還真與舊世遠不相同了?
彼時姐姐已平安誕下和靜公主,皇上厚賞了富察家,我亦承蒙聖恩正式入軍機行事。族中喜事連連,額娘親自操辦了一場賀宴。
席間,傅謙興緻勃勃地跑來找我,與我舉杯痛飲,放下杯後又環顧左右,問:“嫂嫂沒來嗎?”
我心頭一沉,淡淡道:“她身子不适,額娘讓她回去好生歇着了。”
傅謙點點頭,說:“嫂嫂最近常去我那京郊馬場,可惜不湊巧,我回回去都沒見到嫂嫂在馬背上的風姿,隻聽師傅說,嫂嫂于騎射上頗有天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