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爾晴……不算遺憾……”
“姐姐!”
……
皇上悲痛萬分,默默落下眼淚,卻很快又拭了去。他命我操辦喪事,我便行屍走肉般處理好一切事務。待銮駕回京,皇上辍朝九日以表哀思,又親自為姐姐定下谥号“孝賢皇後”,彰顯帝後情深。後出于安撫,他還給我加封了太子太保之銜……
我根本不在乎那些虛名,不上朝的日子便把自己關在富察府麻木度日,神思懈怠,我整個人迅速消瘦。盡管此生我已盡己所能地陪伴姐姐,一有機會便入宮探望……終究覺得不夠。
爾晴擔心我,隔三差五送來藥膳給我補身。我雖感謝,卻實在沒胃口。爾晴又想了别的法子試圖開解我,譬如主動給我送來她親手制作的糕點,譬如讓福靈安來陪着我,甚至她還提議我去圓明園同璎珞聊聊天……哎,難為她一片苦心,竟被我這副樣子逼得說出把我推給别人的話。
姐姐留下遺願希望璎珞能夠自由,皇上便将璎珞遣去了圓明園。
可我沒有去找她。
我不知道該以何種心态面對璎珞。幾個月來,我始終覺得自己陷于困頓之中難以抽身,時常感歎:世事無常亦有常,有些事早已是命中注定,躲不開也避不得,唯有順勢而為這一條路,别無他法。我和璎珞的緣分如此,永琮的性命如此,姐姐的命運還是如此!既然這樣,何必還要我重來這一世?意義何在?!
六七月間,金川戰事頻頻告負,讷親、張廣泗互相推诿以緻贻誤戰機,我軍損傷慘重。每每收到前線軍報,皇上無不是龍顔大怒,多次連夜召集衆臣商議軍機,後又怒斬領軍之人……一時間朝中人心惶惶。
我早早請纓出征,可皇上遲遲不允,直至九月方才将我單獨叫去養心殿,正言厲色、一字一頓道:
“傅恒,朕需要你,大清,需要你。”
我卻有些心灰意冷了,此一事上,竟還與舊世無有不同……
“奴才明白。”
至此,我便開始準備征戰金川。
額娘得知消息不願我去,無論我如何相勸都不能令她停止流淚。我無奈又難過,便去求了族中幾位兄弟幫我同勸。出乎意料的是,爾晴居然沒有像額娘一樣來阻止我,反倒是幫着我去勸額娘。
“傅恒是大清的肱骨之臣,不可能隻坐享榮華富貴而不為大清出力。眼下金川戰況激烈僵持不下,邊境百姓苦不堪言,傅恒能力出衆、膽識過人,滿朝文武唯有他擔得起皇上的信任,額娘應該相信他。”
我站在廳堂外聽到爾晴這樣說,内心倍感欣慰。幾位兄長附和稱是,又好幾番勸慰,終于令額娘點了頭。
額娘在兄長的攙扶下去内室休息,堂内隻剩下傅謙和爾晴。
我正要進去,忽聽傅謙問:“嫂嫂方才那般淡定,難道真不擔心兄長嗎?”
邁出的步子又退了回來。我藏身門後悄聲探聽,畢竟我也有同樣的疑惑。
“擔心有何用?富察家的一切都是皇上所賜,皇上要他去,他焉能不去?”爾晴歎一口氣,說,“我那樣說是為了讓老夫人安心。當然了,我也相信傅恒,他定不會辜負皇上的器重。”
“嫂嫂與兄長信任無間,好生令人羨慕!”
爾晴淡笑着搖了搖頭,道:“于情,是我個人對傅恒領兵作戰的能力深信不疑,于理麼……皇上失去皇後,将來還會有繼後,傅恒失去姐姐,還有族中其他兄弟姐妹,可若是金川戰亂不平,便會有越來越多的邊境百姓失去至親至愛、淪落孤身。百姓之事乃天下大事,百姓疾苦更是人間至苦,國不安何談家安?是以傅恒絕不會袖手旁觀,為了保家衛國,為了邊民安定,此戰他非去不可。”
我無比震驚。連月來纏在我身上的徹骨寒意因這一番話霎時冰消瓦解,頓覺自己猶如身處烈火之上,熱血翻滾,心潮澎湃……
“其實傅恒也明白這道理,不過是先皇後薨逝,他因此心裡生了一道坎兒,才總打不起精神來……邁過去便好了。”
傅謙深受觸動,紅了眼眶:“想不到嫂嫂這般通情達理,平日總見您與兄長拌嘴,我還以為……既如此,嫂嫂何不同兄長言明對他的信任和支持,那樣的話兄長自然也會……”
“叫他知道做什麼!”爾晴變了臉色,擺手哼道,“沒必要,沒必要!嘁。”邊說邊往外走。
我連忙退到走廊拐角後,盯着他遠去的背影,不知為何,忽生情怯。
入夜,我來到卧房,發現屋内還點着燈,便擡手敲門。
“誰?”
“是我。”
“哦,進來吧。”
我走進屋,見爾晴正在收拾衣物,“你這是……”
“過幾日你便要啟程,我幫你準備了後衣裳,還有一些常用的藥。你記着,藥放在這個包袱裡,衣裳在那兒……”爾晴前前後後忙碌,頭也不擡地說,“明日我要和額娘去廟裡拜一拜,先跟你打聲招呼,别到時候找不到人,又嫌我亂跑。”
“我幾時嫌你亂跑了?”
爾晴不再應聲。我猜她是想讓我多說說話,因為這麼久以來我确實寡言沉悶。
“你打算向神明求什麼?”我問。
爾晴像是松了口氣,故意道:“馬場啊,一個專屬于我的,不會被任何人尤其是女人随意出入的馬場。”
我輕撇嘴角,半真半假地應着:“你應當祈求我平安回來,若我回不來,莫說馬場,你現在擁有的所有名利地位都……”
“都如何?”她搶過我的話,理直氣壯地說,“你若回不來,我便搬去京城郊外的庵堂,當着外人青燈古佛了此一生,但實則我會拿着富察府每月給我的銀兩,偷溜去京城裡的各家館子裡吃個遍,反正到時候你也不知道!什麼名利地位,統統沒有填飽肚子重要……”
我搖頭失笑,她啊,總有那麼多歪理邪說。
接下來兩個月,皇上下旨增兵、添炮、撥饷,派雲梯兵一同出征,又命我攜帶花翎二十、藍翎五十以作獎賞官兵之用。十一月啟程,十二月我率軍抵達金川前線且月中旬接到聖谕,皇上命我等明年三月前平息戰事,如若之後戰況仍無轉機,則允金川各頭目求降之舉,以省帑費、惜人力。
我自有把握殲滅叛軍,故于廿一日入卡撒軍營後當機立斷斬首一應亂賊,警示衆人,後又書信回京向皇上陳表拟定的作戰方案。
金川地勢險峻、氣候殊異,幾百餘座碉堡易守難攻,糧草難運,我軍傷亡日趨增多,但敵軍經我朝多年圍剿更是處于彈盡糧絕、兵困馬乏的境地。兩軍交鋒之際,雖偶與舊世略有出入,但皆無法左右大勢之趨,彼時我仍奏請了十二道上谕,堅守陣地,誓死不退。
大金川土司疲于應戰,屢次請降,我卻堅持要其親縛赴轅,方恕其不死。與此同時我亦奏疏皇上,可趁土司及其侄來投降時将二人一舉擒押,入京獻俘。
皇上另有顧慮,對我的提議予以否決。此時,大金川土司又遣親信向嶽鐘琪大人乞降,嶽允準代奏,又勸我謹遵聖意,方才事了。
事之始末仍與舊世相同,唯有一點:此次幾番出生入死、七損八傷,我眼前閃過之人不再是璎珞,而是……
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