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哂:“這麼說,你忍了這麼些年,千辛萬苦地跑出來,還是為了找你娘?”
尋母是一個理由,卻不是個好借口。
“也不全是,”劉溪鸰知他不會滿意,“是我不願嫁給我舅媽那個侄子。”
“什麼?”饒是唐祁修養再好,也沒忍住黑了臉,“那便逃婚?”
還逃到他這兒?這叫個什麼話?
她忙道:“不,還沒有說到婚事那處去。”
“沒有說到那你跑什麼?”
“但就是那個意思!”
“哪個意思?”他聲嘶寡淡。
劉溪鸰悶悶道:“舅母整日說要給我嫁個正經人家,不可跟旁的野小子厮混野的沒了邊。若非覺着我不服管教,何須這樣早為我說親?不是那意思還能是什麼意思?”
唐祁點頭:“你家這話倒也沒錯,姑娘家終是要嫁人的,你卻說說你如何……”話還沒說完,卻見她拿眼直瞧着自己,他一思忖,恍然道:“原來如此!”
敢情這意思是說在黃州時,是他把她養野了,教壞了,後來才惹出了這些是非。
“這麼說,你這是來讨債了?”他傾了身子,那反問雖然聲小,倒顯出一股子壓迫。
是了,他教壞了她,讓沈家人覺得她是個心思活泛拴不住的野馬駒子,于是他們逼迫她嫁給一個人,所以她要跑來這處——聽起來很合理,像是她這個腦子能圓出來的由頭。
而劉溪鸰也曉得,眼前這人不怕沈府。從第一天見到他的時候,她就曉得。
她的心思不算難猜,雖然相對來說,這樣的心思出現得有些早。
唐祁笑了:“可這說到底,是你們沈家的事,我是不好問的。但料想你舅母出自名門,調教你數年,也是頗費苦心,你倒好,忤逆不孝,還要駁她面子鬧這麼一出。你可知,你這一走,沈府上下得亂成什麼樣?”
“我……不想知道。”
“你當然知道,而且很得意。是吧?”
劉溪鸰也知瞞不過他,隻得道:“叔父曉得我心中所想的。若是為了快些甩脫我這累贅,倒也不必我舅母親自動手。我自己又如何不可?”她雖垂着眼,但表情仍然出賣了她心中所想,那千裡走單騎一事頗令她快意。
唐祁端了茶:“你舅舅知道你來這兒了嗎?”
“我給他留了信,卻沒告訴他我要去哪。可我覺着他興許能……”
能猜到吧?她又不是什麼武藝高絕的俠士,天下這麼大,她這小身闆,還能去哪?
“你有些胡鬧了。”他打斷她,輕呷一口涼茶,“即便你回了那沈家過的不舒心。但這并不意味着我這裡便是你的容身之處。你卻是說說,我為何要為了你去同我那義兄為難呢?”
首先,他不會相信她方才那圓得通順的理由。其次,他雖向來不在意沈府如何看他,但眼下這人卻是奔着自己來了,依着那些滿嘴規矩禮教的朽木名門做派,話說得難聽了,總不是什麼好事。
劉溪鸰眼神微動,忍了忍才道:“罷了!我也未曾期許過叔父能收留我,我來這隻是看看阿衍哥他們。這天下這麼大,難道非得那沈氏洪氏才是我的容身之處?不見得的,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回去的。”
少女面上绯紅,語氣裡卻多了幾分果決。
唐祁瞧了她一眼,略作思量,“也罷,既已來了,姑娘家的,也不可再随意往别處去。這聲叔父也不能讓你白叫,先住下吧!其餘的,便等你舅舅回了我再說,總得讓他知曉你還是個活的!”
說着便封上了手中的火漆,低喚道:“阿衍。”
這書房極大,他尚在病中,聲音略啞,一開口,那幾個字就仿佛消散在這空中,但何衍卻跟長了千裡耳一般,立刻就出現在房中。
以前黃州地方小,她還不覺得這有什麼,如今來看,何衍不僅是劍術高,耳力應該也是極好的。可見這屋裡的人并不隻是照顧她的兄長或者好玩伴,他們有各自的能耐。
“送到沈大人手上,最遲三日我要見到他的回信。”何衍應了聲便利落地去了。
唐祁并不打算在此事上給自己找麻煩。若是沈舜急切盼望外甥女回去,他自然是二話不說連夜叫人拿着公事給他這義兄把人送到。若是有旁的緣故,也好有個由頭,無論如何,不能讓人在他手上丢了。
可誰知這一住,便住到了現在。中間沈府亦有派人來接她回去,終未能成行,但那也是另一番糾葛拉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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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此刻劉溪鸰才徹底明白過來,從某種程度上說,此番她能跟着他,也許是舅舅百般委托後,他勉為其難留在身邊的一個累贅。這和當年在黃州不同,這回是她自己跑來的。
可她怎麼好像真的當自己和何衍他們一樣,是這府中人呢?她來時,他接下了這個麻煩,誰曉得麻煩之後還有麻煩。
她終于開始想,他會如何跟舅舅交代呢?難道說,沈提學,你的外甥女跟着我來到京城後大開眼界樂不思蜀,花樓都逛了個遍,真是好氣魄雲雲?
和想象中的不一樣,那好像并不是什麼好聽的話。她突然臊了臉:“叔父,我知錯了。您罰我吧,是我一時心奇……”可眼瞧着唐祁眉頭越蹙越深,也隻好咽下了話頭。
唐祁突然想起她頭一回跟着自己的時候,字總練不好,他拿竹鞭打她手心她都要哭上一哭,嘴上說着不委屈,心裡想的卻是舅舅舅媽都沒這麼打過自己。他便曉得,這孩子氣性大,把自己看的何其重。
而若是自己院中人,譬如何衍舒放他們,犯了錯他二話不說便可上手。
但話又說回來,若是這幾個小子去了青樓,他倒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了。
如今,她這樣的身份,卻又叫他如何罰呢?
好沒道理,他想。
于是谑然一笑:“我可不敢當你的叔父。”
這一笑,可把眼前人的心都笑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