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已是不早。
“……那邊緊着些弄,宜早不宜遲,曉得了嗎?”皇帝吃多了酒,這話是他今日說的第四遍。
李惟仍溫和點頭:“父皇說的是。”
他平日裡最不喜大兒子這木讷又無趣的模樣,這會瞧他還這般畏縮,酒氣一上,酒樽哐當一放。“說啥都嗯嗯啊啊的,毫無主見!”
席上頓時一靜。李惟觑了一圈,所有人仍帶着笑,對此他自小倒是習慣,眉頭一動又把話說長了些。“兒子這下是真的明白了,拖得久了,總是無故生些事端。”
皇帝冷哼:“嗯,你還曉得生事端,朕以為你總也改不了呢!”
李惟細聲細語的道:“兒子一向憊懶,這秉性是改不了,但道理心裡頭還是曉得的。”
“改不了?”皇帝隻聽了前半截便怒意叢生,“你說的倒輕巧,改不了?你這樣溫吞畏縮,将來如何治國禦民?”
瑩妃一瞧,也不知他是幾分真醉,隻得道:“陛下息怒,惟兒心善溫和,也不見得是甚麼壞事。大事不糊塗就好!這些東西都是禮部三司管的,惟兒是皇子,又是這小輩裡頭一個成婚的,本就不須懂這些。”
說着遞過去一塊橘子,“陛下真是,先把話說了個細緻明明白白兒的,卻又問他這那,他不說個好,卻又能說甚麼呢!”說罷,一雙眸子一轉,瞧向了自己哥哥。
于是曹國公也來勸:“陛下,大殿下的婚事既定了便交給下頭去吧!團圓之夜咱們熱熱鬧鬧的吃頓酒罷!”
“就曉得吃酒,胡攪蠻纏!”皇帝一拍桌子,“朕看到時候你兒子這樣你還吃得進酒!”
曹讓無奈,胡攪蠻纏的不曉得是誰。“陛下,如今殿下們已成人,都有自己的主意,當着咱這輩人的面說自己的婚事,也不好說吧?”瞧了一眼李惟,又道,“大殿下儀容雅正又文采飛揚,是為衆皇家子弟的表率。陛下可放寬心!”
曹瑩一笑,“就是”。垂首擡樽間,一旁的李怡頓感不妙。一擡頭,他娘轉眼便盯上了自己:“哪像這個皮猴子!他才是個老大難!”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心下哀歎。
這話一出,皇帝當真調轉槍頭,對着他就是一頓劈頭蓋臉:“你母妃說的對,你别裝聾!二十的人了,文不成無不就,你看看你舅,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打赢了好幾場!你再看看你,能幹成什麼?整日神出鬼沒聊貓逗狗!”
曹讓一聽,又是謙虛又是愛護:“陛下,二殿下還小,總有曆練的時候。如今四海升平,臣倒是盼着小一輩們的多享享福!”
“父皇,合着兒子不在你跟前晃悠,那就是不學無術了!”李怡嘴一跷,也跟着胡攪蠻纏,“我每日勤快的時候父皇還沒起身呢!好容易歇一回叫您瞧見了,就成了整日遊手好閑了!一竿子打翻孩兒的全部努力!”
皇帝失笑,酒樽一放:“哦?這麼說是朕冤枉你了!那你倒是說說,你在每日裡都在忙什麼?”
李怡正色:“兒如今請教的都是那能臣文臣!”掰着指頭道,“每日裡還有自己的事!子時一過便要起來練刀站樁,日頭一出就要讀書寫字,午後要作詩學畫,下午要騎射清談,夜裡回來還要懸梁刺股!”
皇帝一笑:“哦?這麼忙?還懸梁刺股?懸出什麼了?文章還是功夫,還是謀略?”
李怡噎得說不出話,氣道:“若要有大成,豈是一日之功?平日裡我都是跟那些翰林才子們求學問道,您若不信,就去問顧老,翰林院兒子跑得勤不勤!”
皇帝冷哼:“既說到翰林。那朕就要問了,你說的那個什麼謝琎,号稱什麼第一才子,如今在作甚呢?嗯?朕看就是個讀書讀迂了繡花枕頭!”
李怡雖對那謝餘涯頗不涼快,但到底是自己巴巴挑來的人,隻得辯駁:“他比兒子還小些!且得曆練個三年五載的!”
“喲,你倒曉得充大的了?還曆練人家!”皇帝瞥着周圍一笑,“說到年紀小,那唐祁與他同歲登科,人家那時候便自請去了縣裡頭做官,如今出的文章策論皆是可用!你再看看他,整日裡吟詩作賦紙上談兵,朕聽聞你把他弄去了那藏書閣,他倒好,恨不得鑽書堆裡,把書皮都重新給朕換了一遍,淨整些沒用的!毫無志氣!你請教誰不好,去請教他?怎地不見你請教唐祁,請教人姚太傅?正經人一個都不沾!”
嘴上雖罵,但桌上氛圍頓時輕松了。其餘人也跟着笑。
可李怡面上卻挂不住:“反正都是父皇說了算。藏書閣的郎官本就是幹那些的,謝琎若當不好差,父皇又要說他渎職了!”
曹瑩瞧了兒子一眼,接過了話頭:“陛下說的是,臣妾也覺着他愈發乖戾,就會耍嘴皮子!”扭頭啐道,“遲早讓陛下給你尋個厲害的皇子妃管着你!”
皇帝聞言道:“也不曉得哪家姑娘以後要倒這黴嫁了你。”
年輕皇子不過二十,正是驕嬌之氣旺盛的時候。“先立業後成家,女人最麻煩了!兒就要等大哥完了婚告訴我這成家好處是甚麼,兒再看娶誰!”
正要接話說那親事的瑩妃被兒子一搶白,頓時細眉一蹙,薄怒叢生:“就你話多!說不得你半點!”
李怡還欲還嘴,卻被一旁的李惟拉了拉袖子。
曹讓隻好又出來打圓場:“殿下這樣想倒也不算錯,男兒志在四方嘛,如今也确實到了可以曆練的年紀了。”話說的随意,但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曹瑩一聽哥哥這話,順勢便道:“既如此,那不如給你在下頭安排個跑腿兒的差事,也能為你父皇盡盡心。”說罷便也笑着瞧向身旁的皇帝。
可醉酒的君王卻隻是微微颔首,夾了口菜細嚼慢咽,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許久才輕描淡寫道:“他還小呢,性子又不定!整日裡東聽西想的,沒一個在點上,辦得成甚麼?再說吧!”隻是那笑意并不大真。
這句“東聽西想”說得輕巧,卻敲得衆人心下各異,李怡先道:“反正父皇就當我是個不成器的好了!”
曹國公則是從善如流,“陛下說的是,如今外面也不大太平,二殿下若是能同大殿下這般先成婚,也是好的。”
李惟亦不動聲色一笑,“父皇,小弟年歲也不小了,是該物色了!”又對弟弟機敏一眨眼,“怎地,又想從我這處‘抄書’?那可不成!”
兄弟二人幼時都由姚太傅親自教導,李惟喜靜,讀起書來八方不動斯斯文文,課業完成的也好。而李怡好動,一說要抄書抄字就開始犯困,因而總是在這兄長後頭巴巴兒跟着,哥哥一寫完,墨還未幹,他便火速蹭來抄了。
“大哥!你怎這樣害我!”李怡氣得一咬白牙,“我才不成婚呢!”
也罷,大兒子既也偏幫這小子,李炟這爹便也順坡下了驢,面色一緩,對瑩妃道:“京中貴女你先留意着看吧,省得回頭沒人要他!”
月上初梢,這宴終是到了尾聲。依着往年規矩,采薇便端上來個圓月餅由瑩妃來分食。
三刀下去,正正好六塊。她先分了一塊放入一旁的空金盤,“這是給姐姐的。”姐姐便是仙逝的宋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