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張輝猶豫半天,還沒有想好一個穩當的借口。
“你這樣可不行,如果有警察問你怎麼辦?”我輕飄飄的一句話,讓他瞬間大驚失色。
“你,你……”他結結巴巴,一句話說不出來。
膽小怕事,是他的性格,不然當年他也不會那樣一走了之。
“放心吧,事情過去這麼久,沒人會追究你的責任。”我安撫他。
“你究竟是誰?!”張輝滿身戒備,他不自覺後退一步,随時準備撤離。
經過适才的生死糾結時刻,不知為何,我現在内心特别平靜,就像人臨死前那樣輕松舒适。我朝馬路對面使了使眼色,“那有個24小時的咖啡店,要不要去坐坐?”
張輝吸溜一下鼻子,凍得不輕,他的羽絨服已經破舊到裡面的絨毛翻飛,看上去已經不怎麼保暖。
他始終用狐疑的眼神盯着我,許久突然松氣,也可能自暴自棄,說:“走吧。”
我倆在咖啡店坐定,他來回張望,心神不甯。
“還記得我嗎?”我則穩如泰山,氣定神閑。
他仔仔細細看我,眯着眼之後又睜開,眼珠子瞥向上方,埋頭苦思冥想,就這樣折騰了幾分鐘後,他投降,“你告訴我吧,我真記不起來。”
這不意外,畢竟我小時候隻在他面前短暫出現過幾次,很微不足道,但他對我來說,卻意義重大,所以我對他印象深刻。
“我是舒童。”
張輝支着下巴又開始思考,想了半天,好像想起來了,他皺皺眉,想問又說不出口,因為如果想起我是誰,他不可避免會想到陳景薇。
張輝試探性地看我眼色,見我一臉鎮靜地盯着他,于是不得不承認:“你是不是那個小姑娘?大領導的女兒。”
我點點頭,補充了一句:“還是陳景薇的補習學生,她帶我見過你。”
聽到陳景薇的名字,張輝的臉色果然變了又變,他欲言又止,想要試探卻又不敢亂來。
“她的事,你已經知道了?你是要帶我去自首嗎?”張輝顯然對此不抗拒,或許他這次回來,也是橫了心的。
“我知道,我當時看到了,你和陳景薇發生争執,然後你将她推倒,發生意外後,你跑了。”我平靜地叙述整個過程,期間眼睛始終死死盯着張輝。
張輝垂下頭,手焦躁不安地來回搓着,最終認命道:“是我的錯。我不該見死不救。”
他顯然沒有意識到,我說這些的意思。
過了一會兒,張輝咂摸過味兒來,一臉疑惑:“等一下,你說你看到了我們的争執,那你也看到陳景薇出事了?你當時沒有……”
“沒有。”我利落回答。
張輝随即又氣弱下來,“也是,或許她當時已經……你還那麼小……”
我搖搖頭,打斷他的猜測,幹脆承認道:“不,你走後她并沒有死。她死于顱内出血,當時我看着她死去,如果叫了救護車,她或許能活。”
張輝不可思議,音量不禁擡高:“那你為什麼不救她?你怎麼能如此冷靜地說出這種話?”
“因為她該死,她跟我父親上床,這事你知道嗎?她毀了我的家庭,她毀了我之後的人生。”我像是發洩般,終于将曾經深埋于心的秘密,對着張輝大肆傾倒。
張輝聽了我的話,先是一愣,後來竟低聲笑了起來,隻是這笑聲任誰聽了,都充滿嘲弄諷刺和無奈。
“你笑什麼?”我仍然被自己胸口的那股惡氣撐着精神。
“你跟你父親一樣,都是禽獸。”他的聲音放低,但一字一句我聽到很清楚。
“你說什麼?”不知為何,他這麼罵我,我反而感覺痛快。
“都是禽獸。”話從他咬緊的牙縫中蹦出來,“陳景薇長期受你父親的侵犯,你的母親對此熟視無睹,她有苦說不出,而你們全家人都在壓榨她,甚至壓榨她到死。”他一邊控訴,一邊流淚,末了自嘲一笑,“我也是兇手,我有什麼資格說你。”
我像一具傀儡,坐在他對面。如果擱以前,我肯定不相信張輝的說法,認為他是為了脫責而污蔑父親,但現在,我竟對此無法提出異議,也許他說的,都是對的。
但最重要的,是我才得知,原來離開并支撐我許久的母親,扮演着沉默的幫兇的角色。
我和父親,我們不僅害死了陳慧倩,還害死了陳景薇。
“你這次回來是做什麼?”我問張輝。
他恢複冷靜,回答道:“很多年沒回來了,回來看看,過幾天就走了,我父母都去世了,我早就沒家了。”
張輝多年沒有回來,而他一回來,就同正要自殺的我相遇,無意救下了我,還讓我知道了真相,這是老天降下的神谕嗎?
我突然陷入一種光怪陸離的思考中,往事如走馬燈在我腦海中輪番上演,曾經的每一幕都如此真實,如此痛徹心扉,而我在李慧倩死後,将自己扔進麻木的巢穴中,隻顧舔舐自我,而全然忘記我能夠做些什麼。
如果,我可以做些什麼,試圖去修正一些問題,那是不是我這罪惡的小半生會迎來一點曙光?我是否可以救贖自己?
我突然明白,我站在橋上那股不甘心從何而來。因為該被指責,該受到懲罰的那些人,還在逍遙,還在為絆腳石的自動消失而喝彩。
我怎能讓他們得逞?
我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絲勇氣,但真正讓事情發生轉折,還是在第二日張輝給我的一本日記開始。
那是陳景薇的日記,是張輝保存的最後一樣東西,這麼多年他一直随身攜帶,當寶貝一樣保護。
在日記中,我才知道,陳景薇從未放棄過鬥争,她始終向陽直至死去。
關于她的事情,我會講的,但不是現在。
因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