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倩的自殺案很快了結,沒有人表達異議,沒有人表達不平,她的舅舅舅母來收殓,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
李慧倩為何選擇自殺,她經曆了什麼,這個世界上已無人對此好奇或質疑。
她就像臨死前那樣,像一隻輕盈的小鳥,就那樣飛離所有人的視線,直至消失。
我努力回到正常的生活中,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但心口卻時常堵得慌,我開始頻繁失眠,掉頭發,隻要閉上眼,我的眼前不僅會出現那個女人,還多了李慧倩。
我去看醫生,醫生說,我得了抑郁症,需要介入治療,我開始吃抗抑郁的藥物,這些父親一概不知,但他對我的态度緩和許多,大四那年,我又成為走讀生,不再住宿舍。
臨近畢業,學校又發生了一件大事,林思諧新的金主的老婆找上學校,并帶人大鬧了一通,搞得人盡皆知,非常狼狽。
林思諧被那女人直接從課堂上揪出來,她就像一隻幼嫩無措的雞崽,被敦厚肥胖的女人扔在走廊裡,女人和家屬對着林思諧大打出手。所有學生都在一旁默默圍觀,竊竊私語,無人伸出援手。老師們被兇神惡煞的人吓得不敢靠近,尖叫聲阻攔聲毆打聲,在走廊裡混成一片,像潮熱的空氣粘連不清,讓人窒息。
我躲在人群中,鼻子裡湧出,她漂亮的臉龐此時全是污穢,灰漬血污,鮮血從她嘴角和鼻子湧出,地闆和她一樣狼狽。
每個人都不敢上前,卻對此現狀露出惡心反感又鄙夷的神色,這裡面包不包括我,我不知道,我沒有鏡子,也感受不到自己是什麼樣子,我跟林思諧一樣麻木。
她忍到警察來,也沒有在人前掉一滴淚。她緊緊咬着牙,眼神冷漠,仿佛屏蔽掉周遭的暴力,隻留下一個空心的圓,那是她的内核,是她的心髒。
警察把涉事人員帶走,校方負責人也跟着去了。沒多久,聽說學校處分了林思諧,但她直接辦理手續,選擇了退學。
李慧倩的死,林思諧的離開,對我造成的沖擊,像導彈直接擊碎了我的□□,并攪散我的靈魂和知覺。五髒六腑團成血污,在壓力下化為齑粉,從此,我的内裡,蕩然無存。
在大學最後的時光,我過得渾渾噩噩,繼續享受父親給我愈加豐厚的生活費,這是他對我對李慧倩的死保持沉默和旁觀的獎勵,我開始用這些錢出去玩,像高中時那樣重新叛逆。但跟當時的叛逆不同,當時我是為了懲罰父親,為了獲得存在感,而如今,我更希望傷害自己,我希望自己堕落到地獄,這是我應得的。
大學草草畢業,我沒有抱負也沒有夢想,父親将我送到一間公司做普通的文員,上班清閑,下班準時,工資不高,但足夠糊口。
我開始抽煙酗酒泡吧,用盡一切方法去堕落去自傷自毀,我的身邊圍滿了狐朋狗友,我跟他們貌合神離,隻為玩樂潇灑。
我的這些行為,父親當然知道,他斷了我的生活費,更少回我們共同的家。
2018年底,父親再婚了,沒過多久,他的妻子為他生了一個玲珑可愛的大胖小子。
我攢了一點錢,很識相地從我和父親的那個家裡搬了出來,自己租了個房子住。父親終于回家了,但家裡,已不再有我的位置。
2019年,我沒有和他們一起過年,一個人坐在某酒吧門外醒酒,大年三十,市中心步行街有大型煙花燃放活動,我坐在酒吧門口,擡頭望着上空綻放的巨大煙花,美麗,轉瞬即逝,隻為了刹那而活,這是煙花存在的意義嗎?
那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就這樣在自毀中消磨時光直至死去?還是不如趁年輕時,就直接死了算了?
我晃晃悠悠地前往蘆江大橋,身邊的那些狐朋狗友剛才喝完酒早就不知所蹤了,或許又去哪裡續攤了吧。
我站在橋上,閉上眼,感受風的吹拂,好熟悉的感覺,就像那日頂樓的風,原來,選擇離去時,連風都能感知得一清二楚。
我的心情特别舒暢,遠處煙花還在燃放,隐隐約約聽見衆人歡呼倒計時的呐喊聲,大家都殷切地盼望新一年的到來,那是開始,是新生,即便我們都知道可能這隻是扯淡和自我安慰,但能這樣安慰自己,未來終究還是有路可走的。
可我呢?我找不到方向,看不見未來,我早應該在十四歲的時候就結束這一切。
這多出來的時光,隻為我帶來更多的傷,而快樂,卻如此短暫。
但我遲遲無法跳入江中,心裡似還有什麼不甘和蠢蠢欲動的種子,在胸口燃燒。我不知道那是什麼,隻是一種很怪的感覺,我沒有想透,隐隐覺得事情好像不該到此結束。
我陷入巨大的混亂,在這片混亂中,我的腳踩上了橋欄。
就在此時,有人喊住我:“哎,别跳!”
在酒精的沖擊下,我茫然地看向好心的行人,是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面容看起來有點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在哪裡呢?我頭痛欲裂,想不出來,記不起來了。但冥冥之中又覺得這對我很重要。
男人穿着一身破舊的羽絨服,凍得鼻尖通紅,他說話時,嘴裡不斷冒出冷氣,讓他的面容顯得愈加夢幻。
我突然感覺,眼熟的他,好像曾出現在我的夢裡。
我情不自禁從橋上下來,搖搖晃晃走近他。男人小心翼翼地安撫我,“對,就這樣,走過來。”
我走到他面前,他個子不矮,面容略顯滄桑,看上去像經曆過無數風吹雨打。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他。
男人略帶疑惑地打量我,似在衡量什麼,許久,他選擇告訴我,“我叫張輝。”
張輝,張輝……我在心裡默念着這個名字,果然,名字和他的面容一樣讓我熟悉。
突然,像有一記響雷正中轟炸我的腦心,我瞬間想起了他。
這個人,這個名字,塵封已久,就像從遠古土地深處被召喚出來的石頭,老舊堅硬沉甸甸的,一經發現,當我的手将這塊石頭拿起,土地瞬間失去重心,流沙滿溢,伴随而來的,是源源不斷湧來的往事記憶。
伴随“張輝”這個名字,随之湧來的,是關于另一個人的記憶。
那個無數次侵擾我的夢境,讓我深陷噩夢,那個不斷敲打我的良心,讓我内心動蕩的源泉,那個我深埋心裡,此刻卻再也按噎不住的人,那個在我十四歲那年,和父親躺在床上,被我親眼目睹奸情的家庭教師,陳景薇。
我的世界突然一片安靜。
我終于重新記起了那個名字。
陳景薇。
我曾經的家庭教師,當年不過十七歲,死于常明路廢棄鐵軌,她當時的男朋友,就是面前這個男人,張輝。
張輝見我發愣,小心翼翼地問:“你,認識我?”
我不動聲色地反問:“你是蘆城人嗎?”
張輝撓撓頭,支支吾吾道:“小時候在蘆城呆過,後來走了。”
“為什麼走了?”我一邊問,一邊觀察着他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