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已經知道莫季紅的下落,但出于同情,我不想打擾她的生活,更不想讓她再次回憶起這些不堪的往事。況且,精神病人的話無法作證,即便傳播出去,也很可能落人把柄,遭人口舌。所以我還是覺得找精神正常的人做口供,會更為保險。
我并不了解莫季紅,聶雨和肖芸也同她不熟,可我卻感覺,她應當是那種勇于反抗,不願屈就任何強威和肮髒之下的鬥士,隻是她太過弱小和惶恐,像驚弓之鳥,以為憑借自己過激的反抗和控訴就能赢得勝利,可最終卻被無情地打入了精神病院,在巨大的痛苦和矛盾中,不願和解,直至讓自己癫狂。
除了莫季紅,其餘三位離職的女工,劉月敏已不知下落,孟慧在父母葬禮之後,去了遙遠的外省打工,也下落不明,隻有意外緻殘的張媛媛,目前在蘆市的郊區生活,作為同李勝打交道之後,最早離職的女工,我和聶雨懷疑,她正是李勝來到博升後的第一個目标。
我和聶雨第一次電聯張媛媛,講明來意後,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我們的拜訪。這屬于情理之中,我們都能接受。
但我不是個輕易死心的人,事情走到如今這步,已經沒有回頭路可退了。
于是我又做了一次讓人讨厭反感的人。那段時間,我頻繁給張媛媛打電話,但神奇的是,每次她都接起,聽我絮絮叨叨一大堆,然後默默挂斷電話。
就這樣磨了快一個月,張媛媛終于松口,允許我們前去拜訪她,但她提前給我們打預防針:不可能給我們想要的信息。
我和聶雨在一個涼爽的深秋之夜,大概是十月底的某天,終于成功見到了張媛媛。
張媛媛是單親家庭,她的衣食住行全由瘦弱的母親負責,而她隻能每日每夜坐在輪椅上,發呆或者隻是呼吸那樣活着。
第一面見到張媛媛,我就有種撲面而來的熟悉感,她皮膚很白,近乎蒼白那般透明,精緻的眉眼,小巧的唇,清純又易碎,像種在玻璃碗裡的花。按理說,她跟李慧倩長得并不相像,但卻有種相近的氣質,這氣質,我在肖芸身上也感受到了。
像堅韌又偶爾張揚的百合,挺得筆直,幹淨馥郁,隐隐有着自己的小虛榮或小驕傲,但無傷大雅,反而讓其顯得更為生動。說一句不太尊重人的話,有時候,這種隐隐綽綽的氣質,是由貧窮和苦痛打磨出來的。
我好像瞬間理解到黃志君玩弄女性的變态心理背後,擇選對象的标準。
三人面面相觑,一時無話。我不知從何說起,不管殘疾還是李勝的事,每一個提及,對她來說,應該都很殘忍。
“吃了嗎?”許久,我憋出這麼莫名一句。
張媛媛奇怪地盯了我幾秒,突然“噗嗤”一笑,嚴肅又緊張的氛圍瞬間消散不少,轉而輕松了一些。
“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張媛媛的語氣很平靜,似乎已從那些腌臜的事情中成功逃離。
聶雨偷偷瞅了我一眼,她的手瑟縮在口袋裡,随時等待我的指令。
本來我計劃的很好,借問問題的方式,偷偷錄音,以獲得一些證據,為擴大輿論做準備。
我知道這無法成為證據指控,我也沒想過報警,用處不大。但作為爆炸新聞的輔助材料,足矣。所以我不在乎合法性。
但臨到坐在張媛媛面前,看着她那張蒼白又無波動的臉,我反而膽怯了。
我這麼做,是不是太過分了?
張媛媛的眼神若有似無地落在聶雨身上,我有點心虛,生怕被她發現端倪,導緻這來之不易的拜訪黃掉。誰知,她輕輕一笑,又像無事發生一樣,将目光對準我。
“說吧。”張媛媛輕聲催促我。
“你當時為什麼會離開玉錦染?”我舔舔幹澀的嘴唇,問。
張媛媛撇了下嘴,用眼神示意自己的雙腿:“因為殘疾。”
“意外是怎麼發生的?”我問得很小聲,好像聲音越輕,造成的傷害越小一樣。
張媛媛陷入回憶,但表情并不陰郁,她好像很迅速地接受了自己的苦難,如今重述,也可以輕描淡寫地表述。
但僞裝的成分占多少,我們尚不可知。
“某天下班,不小心被車撞到了。”張媛媛擡手聳肩,“就這麼簡單。”
話至此,我和聶雨對視一眼,張媛媛的鎮定和平靜太過異常,這已經超出常人的可承受範圍,太奇怪了。
“你當時在工廠的時候,跟李勝交往甚密,方便告訴我,你們當時是在交往還是有其他原因?”
張媛媛見我一臉認真,微微一笑,“你什麼都知道了,就别這麼循序漸進了吧。”
我被她的話臊得滿臉通紅,她什麼都知道。
“這些事,我媽不讓我亂說。”她環視安靜的屋内,此時她母親不在,無疑給她留下了足夠多可真誠對待的空間。
“李勝确實把我送到了黃志君的床上。”她承認的很痛快。
我和聶雨先是一愣,後感覺迎來一絲曙光。
但她的下一句話卻又澆滅了我們的激動,“但我逃脫了,還發生了意外。他并沒有占我實質上的便宜,所以我不算什麼受害者。”
我愣住,不由擡手指了指她殘廢的腿,“這還不算受害者?”
“黃志君給了我足夠的錢治療。”張媛媛說的理直氣壯,我突然明白之前那超乎常人的鎮定和平靜從何而來。
這又是一個自我麻痹,自我勸服的活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