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是寬闊平整的灘塗。大片泛黃枯萎的蘆葦擠擠挨挨地半倒伏着,仿佛在緬懷逝去的喧嚣季節。夢河水在這一帶流勢甚緩,水面開闊,令人心曠神怡。
先前衣身“提浪”順河而下,終點便是此處。現下,他們要往更遠的地方去。
後面的路漸漸變得崎岖難行。
平坦的兩岸湧起連綿起伏的山丘,河水順着越來越深的山谷湯湯奔瀉。拐過一道河灣,山勢驟陡,峭壁林立。越往後,兩岸的山峰高聳入雲,仿佛一柄柄直插雲霄的巨劍。而夢河則裹挾着渾濁的浪花,奮湧卷浪,咆哮着向前方一瀉千裡而去。
經過最初的頭暈目眩,阿遊逐漸适應了“上天”的奇妙感覺。然,此刻,偷眼去瞄腳下濁浪奔騰水霧噴湧的夢河,哪怕隻是一眼,足以令他感到心神震撼,手軟腳軟。
不同于前次“提”浪而行的緩慢,這一次,衣身操控着飛天掃帚,以迅雷般的速度疾行。灘塗之後,夢河兩岸再無人煙,她便将隐身符扯了。
偌大的天地間,他們有如禦風的小鳥,順着風的軌迹在山谷間翺翔。倏忽而過的一道黑影,隻在氤氲的水霧上投射下驚鴻一瞥。
亘古沉默的兩岸山峰,喧嚣如萬馬奔騰的驚濤駭浪,注視着這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目送他們稍縱即逝。
“快到了——”阿遊突然在身後發聲,“繞過那處山峰,距離夢河盡頭就不遠了。”
“好!”衣身按緊了掃帚把,“我要加速了,你可得抓牢!”
“知——啊啊啊啊——”阿遊還沒來得及說句完整的話,就被陡然加速的恐懼吓出了殺雞叫。發顫的哭腔在山谷間回蕩,和着拍岸的驚濤聲,以及衣身惡作劇得逞的“哈哈”狂笑。
突然,掃帚猛地停下來。阿遊張大的嘴巴被急刹車的慣性一帶,“咔嚓”,好巧不巧地重重咬上舌尖,登時痛得涕淚縱橫。
然,衣身卻似乎毫無察覺,隻呆呆地望着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幕。
她慢慢張圓了嘴巴,一隻手不自覺地緩緩擡起,仿佛要扶住搖搖欲墜的下巴。
額滴個神呐呐呐呐呐——
浩浩湯湯的夢河水終于到了盡頭。而在盡頭處,是一道巨大的瀑布。隻是,這瀑布格外地與衆不同——因為,河水在向上翻湧,而瀑布在倒流!
是的,瀑布在倒流!
渾濁的夢河水在這裡發生了奇妙的變化!
仿佛被無形的濾網所阻攔,跨越千裡而來的泥沙在這裡被擋住了腳步,悄無聲息地沉澱下去。清澈透亮有如玉練的河水則靜靜地向上——向着天際的方向流淌。依然有水花飛濺,依然有浪頭拍岸,可所有的聲響,都消失了,仿佛被虛空的主宰撚指掐滅。
衣身如夢遊般,一點一點靠近那瀑布,神情恍惚。原本,她阖該為這鋪天蓋地攝人心魄的奇觀而感到膽寒。可不知為什麼,在靜谧之中,她竟然生出了一種奇怪的安詳之感。這一刻,她隻覺着心魂皆失了本處,而自己,也将靜靜地随風化去,自由自在。
雪亮的浪花宛若冰峰碎裂,與渾濁的河面形成截然不同的對比。巨大的瀑布越往上越寬闊,如天河倒流。兩岸的峭壁懸崖密合無縫地緊緊貼着瀑布,如同牢不可破的鐵鉗,又仿佛沉默堅韌的衛士,冷酷地凝視着瀑布向天空奔湧而去,直至流入茫茫虛空。
“嘿嘿——”阿遊卷着舌尖,口齒不清地笑話衣身,“吓到了吧?我跟你說,第一次跟爺爺來這裡時,我也吓得夠嗆,還以為做夢呢!”
“爺爺也來過這裡?”衣身依然目不轉睛地盯着前方,語氣飄飄忽忽如夢遊。
“當然!爺爺還來過不止一次呢!”阿遊輕輕拍了下衣身的肩膀,“走吧,繼續向前。”
愈靠近瀑布,衣身愈發覺着自己渺小有如塵埃。
天地高遠遼闊,永無交集。然而,在這裡,它們被這道瀑布所連接。這是天與地最後的羁絆嗎?還是造化的網開一面?
在飛濺如碎玉的沫花間,懸浮在半空的、小小的淡淡的影子,是那麼微不足道。
“聽?有誰在唱歌?”阿遊驚恐地東瞻西望。他一亂動彈,飛天掃帚便是一陣亂晃,愈發唬得他抓緊了衣身嗷嗷亂叫。
衣身側耳傾聽,操控着掃帚循着歌聲的方向慢慢靠近。
歌聲很輕,像是誰在夢呓;很軟,如喃喃自語。那聲音空靈得不知來處,缥缈地有如幻覺,時斷時續,飄忽不定。
直至衣身距離瀑布很近時,她終于聽到了,也看到了。
一縷一縷如霧如霭的煙氣自瀑布中飄逸而出。陽光下,煙氣在水花上投射出彩色的影子——藍色、綠色、紅色、黑色、紫色。。。。。。淺得近乎透明的影子,倏忽而逝的色彩令衣身生出眼花般的眩暈。煙氣驟生驟滅,微弱的歌聲在浪花的空隙裡飄蕩,或起或伏,帶着溫暖的思念,帶着凜冽的悲傷,帶着幽昧的怨憤,帶着甜蜜的憧憬。
盡管聽不到一字歌詞,可衣身卻感受到了那天籁之聲中的悲喜。
“是最後的夢嗎?”衣身怔怔地自言自語,“便是殘留的最後一絲夢,也要在這裡徹底消散嗎?”
“你說什麼?”阿遊隻覺得毛骨悚然。鬼魅般的歌聲在耳邊飄搖。盡管日懸高空,他卻有如身處荒冢。
衣身用力閉了閉眼,沒有回答。隻這一刻,困惑了她五年的問題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