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身循聲望去。
在一片昏天暗地中,妖蜥對面的黑影陡然膨脹。而聲音,正是從那裡而來。
衣身凝神細看,隻見黑影高大方正,挺拔巍峨,如牆如盾,厚重無比,仿佛再猛烈的沙暴也無法撼其一分。
黑影的一角悄然拉長,如庇護的手臂,向着衣身的方向伸來。然而,妖蜥橫亘之間,噴沙吐塵,阻擋着使其前進得格外艱難。
衣身隻猶豫了一瞬,“如影随形——”。
她躲在沙塵細碎而飛移的影子裡,又掠過妖蜥的影子,魔法杖向後遙遙一指,便見遠處一道煙花驟然炸開。趁着妖蜥扭頭分神去看的空當兒,她一躍而出,如一道黑色閃電,自妖蜥的影子裡竄入了對面黑影中。
伸長的一角,如母親的手臂,穩穩接住撲過來的衣身。在沒入黑影的那一瞬,無端地,衣身生出了仿佛撲進母親懷抱的安穩感覺。
黑影帶着衣身飛快地後縮。待妖蜥反應過來,已然失去了衣身的蹤影。它怒而咆哮,又引得一大片鋪天蓋地的飛沙走石。然,此刻,莫說衣身,便是那厮鬥了多年的死對頭,也尋不見了。
“你是誰?”
衣身望着眼前古怪的臉,滿是疑惑。這是一張斑駁得近乎殘缺的面容。城牆的缺口是眉梢上的傷疤,破碎的城門是空洞洞的嘴巴。塊塊磚石組成它的皮膚,完整或碎裂,帶着滄桑和風沙磨砺後的衰老。
然,衣身卻能從這張傷痕累累的面上,看到了微笑。
是的,它在笑。
它微微笑着,唇角上翹,眉梢輕輕挑起——這時,“眉梢”處的半塊碎裂的磚石晃了晃,搖搖欲墜。它的眼睛細細眯着,眼角的皺紋順着一片片變形扭曲的磚牆線而延伸到很遠。
“我叫回樂,回樂城的回樂。”
“你是城神?”
“不,我不是神,我就是這座城,回樂城。”
“呃——”忽然,衣身想到了什麼——她想到了蘇長生曾經說過一句話——“萬物皆有魂。”
“你是城魂?”
“是的。”城魂呵呵笑道,“真是個聰明孩子!”
它的笑聲,寬厚且深沉,帶着春水般的溫暖。
“孩子,你為什麼會在這裡?這裡很危險,你不該來。”城魂俯視着衣身,眸色中藏着隐隐的責備。
“清水河斷流了。我在查找原因。我懷疑,是妖蜥在搗鬼。”衣身皺着眉向城魂告狀。
“啊?已經斷流了嗎?”城魂一驚, “我以為還有時間。。。。。。。唉,都怪我!我低估了那家夥的野心。。。。。。唉,都怪我!”
它耷拉下來眉毛,顯得很沮喪。
“你為什麼要與妖蜥争鬥?”衣身突然問。
“因為,它想奪走它的肉身。而隻有毀滅我,它才能如願。”城魂淡淡道。
回樂城出生于數千年前。
那時候,白龍川沙漠還沒有現在這麼大,也沒有現在這麼荒涼。東去西進的商旅們,帶着負荷滿滿的駱駝,在悠悠駝鈴聲中,穿行在這片沙漠中。
回樂城是白龍川沙漠中最大的綠洲,亦為最繁華的城池。他們在回樂城中歇腳、補充食水,以及交換買賣貨物。
然而,時光荏苒,風沙無情。當風沙徹底摧毀回樂城的水源後,這裡,終于斷絕了人迹。
回樂城變成了一座空城。
那段歲月,是回樂最難捱的日子。
它每天仰頭盼着太陽升起,然後望着日頭一點點從東邊移到西邊。日落月升,它又望着月亮由缺至圓,又由圓至缺。它數着天上的星星,望着它們東南西北地變換方向,記下每一顆流星墜落的軌迹,描繪着每一顆彗星尾巴的形狀。
每一場沙塵暴爆發時,它都會受傷——破碎的牆磚,坍塌的角樓,以及城牆上一道道被風沙撕掠過的傷痕。然而,它更關心的卻是,沙塵暴之後,那座早已看膩的大沙丘是不是該換個樣子啦?或者,索性吹飛啦?
這樣的日子,它過了很多年。久到它自己都麻木了,以為就會這樣無聊至死。
直至,一場地震突然降臨。
地震來自極深之處。
腳下的沙漠仿佛變成了暴怒的海面,驟起驟伏。地面裂開巨大的溝塹,如仰天大笑的巨口。很快,溝塹又被翻湧的砂粒填滿。開開裂裂,沒完沒了。
回樂懶洋洋地随着起伏不定的地面上上下下,無所謂地想:來個痛快的!煩死了!
回樂沒有見證到自己的死亡,卻目睹了對手的出生。
這場劇烈的地震,竟将深埋在地下的白龍川主遺骨掀了出來。盡管隻是小小一截,然,隐藏于其中的白龍殘息也吸引了大量的觊觎者。
小到螞蟻、沙鼠、沙蜥、蠍子、沙蛇,大到駱駝、沙狼,紛沓而來。一時間,回樂城前,成了血肉橫飛的角鬥場。
2
最後,一隻本不起眼的沙蜥,成為那截白龍遺骨的所有者。
回樂厭惡地俯視着那隻沙蜥,看着它嚣張地咧大嘴巴,發出尖利刺耳的嘶嘶狂笑。它細長的尾巴卷曲着,沾滿了濃黑的血。
“其實,我很喜歡這些沙漠裡的小家夥。它們可愛極了,活潑極了,給我孤寂的生活帶來不少樂趣。”城魂坦言,“但是,除了那一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