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屬嗡鳴一聲,聽着讓人牙酸。
他單手一擲,雪亮的刀光一閃,直直擦着石侍郎的官袍,割破了他的衣裳,沾了一線血迹釘在他身後的樹上。
石侍郎頓時捂着胳膊癱坐在地上,戰戰兢兢地去扶頭上的官帽。
“各位大人善自珍重。珍惜好好聽各位說話的小宋大人,可不要落到我這個粗人手上了。”
宋彥澤下意識擡眼看他,蔣亭淵那張深邃立體的臉上沒了笑,瞧着真是駭人,其實他長得俊俏,隻是通身的氣派是拼殺沾血的森冷。
這幾天蔣亭淵老愛逗弄他,他有時候差點沒想起來,這是個号稱“玉面羅刹”。是從兖州的屍山血海裡走出來,拎着人頭拿軍功的蔣亭淵。
“寶光三十四年十三司呈報。”
宋彥澤一振袍袖,淡聲吩咐,很快呈報就拿了上來。
他們每個人都很緊張,但卻不認為一個那麼年輕的新上任的禦史能看出什麼。
宋彥澤一一翻了,看得很快,很快他就抽出幾張來,拿起一邊的毛筆潤潤紅墨勾畫起來。
“臨平省、阜口省、江南省。”
他緩緩報着,一字一頓,三位郎中被揪着領子拽到他腳下了。
天下分十三省,戶部有十三清吏司,是負責呈報各地糧食稅收的官員,郎中是一司主管。
“你們且和我說說,寶光三十四年各屬地都收了什麼稅款?各有多少,要報詳細了,有多少送内庫,有多少送外庫。”
内庫是供皇親國戚的私庫,外庫是國庫。
“小人小人是江南省的,大人當時還任知州……應該不用……”
“問你什麼答什麼。”蔣亭淵捏着墨條,随意一瞥。
那人立刻将頭埋了下去擦擦汗,另外兩位也一激靈。
“當年稅款無非就是糧食、絲絹、人丁。江南省一省糧米繳納……繳納了二百……”
他說着,睨着宋彥澤,宋彥澤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一雙黑眸無波無瀾。他突然驚出一身冷汗來了。
是啊,這位小宋大人曾任的是淮州知州,隸屬江南省,收了哪些稅款……
不對,他怎麼可能都能記得清楚,那是五年前的事了。轄區那麼多事務,不是災年荒年,稅收是最不值得知州記住的數目。
“江南省共繳納了二百三十擔糧米……”
“郎中大人。”宋彥澤一抖手裡的紙張歎了口氣,又看向他:“郎中大人确定?”
“别的轄區自不說,本官在任,淮州内所有縣每一筆稅收都有記錄造冊。”
蔣亭淵一擺手,身邊的禦前使粗魯地提起他的發髻,領着他的衣領就往外拖。那人立刻哭号起來,手腳并用地掙紮,卻隻是蚍蜉撼樹罷了。
那位和氣的小宋大人卻隻是一皺眉,轉頭對蔣亭淵說了一個字。
“吵。”
蔣亭淵一挑眉,随意一揮手,禦前使正要把他嘴塞住。
那人突然哭号着叫起來:“大人!大人!四百五十萬擔,是四百五十萬擔啊!”
宋彥澤一笑,揚聲:“大人這不就結了,說清楚便好了。”
經這一遭,另外兩個郎中已經快虛脫了,他們本來官職品階就不高,從中的油水撈得并不多,還要為上司擔風險。
本就是地方上的官,沒必要為輕拿輕放的事情丢了命,真正要倒黴的應該是那位要暈過去的侍郎大人。
還有那位已經被拿下的羅侍郎,甚至是那位尚書大人……
下面的各個郎中和庫司都老實了,間或有人覺得他清楚江南省,不一定清楚其他省的情況,所以便少說一些。
卻在下一刻被拖出去了。
宋彥澤怡然自得地鋪開一張,捏起筆潤墨,筆走龍蛇,寫得一手漂亮風雅的字。蔣亭淵湊在他身邊看着,看得入迷入神,神情嚴肅。
宋彥澤正晾着墨迹,輕輕吹着,偏頭看他鎖着眉,下意識問他。
“蔣大人,有何不妥嗎?”
蔣亭淵一回神,輕咳了一聲:“這裡寫的什麼?”
宋彥澤看了一眼,後半截他用了不少僻字,沒多想:“蔣大人不是看了……”
“嗯?”宋彥澤一哽,反應過來,他這是沒看懂後半截的字。
“胸無點墨。”宋彥澤忍不住唇角一勾,咕哝了一句。
蔣亭淵是實打實的武官,不懂一些僻字很正常,但宋彥澤就是忍不住想嘲笑他。
誰讓他那麼愛撩閑。
“什麼?”
蔣亭淵沒聽真切,隻看見他一臉得意的竊笑,唇瓣抿着,覺得有點可愛。
宋彥澤沒理他,直接讓他們上來畫押簽字。
“寶光三十四年至去歲,這林林總總的差額,竟有二千三百萬擔糧食。”宋彥澤皺着眉,啧聲兩下。
這還隻是捋了糧食稅一項,還有絲絹、人丁、甚至還有錢币。
光這一項,夠誅九族了。
宋彥澤轉頭看見本來悠悠轉醒的石侍郎又兩眼一翻白,這回怕是真暈過去了。
蔣亭淵嗤笑一聲,宋彥澤一拽他,溫聲:“來人!去請大夫好好為大人看看,可不能讓大人出事了。”
此刻天已經不早了,已過了晌午,糧食已經查得夠多了。
“時候也不早了,我們暫且……”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要查也不會今天再查,這個數額已然夠多了,牽扯夠多的人了。
而且别的可不像是糧食,不是一問對對數額就可以的。
宋彥澤掃過外庫八位提舉,将他們的小心思盡收眼底。
“暫且先給八位提舉上茶,我們邊喝邊問。”
宋彥澤看着他們驟然變白的臉,揣着袖子一笑。
“八位提舉,我們先從盜賣官糧的事先問,還是私造紙鈔,或者從這個所謂的竹簍稅開始?”
當場兩位提舉就摔了茶杯暈了。
盜賣官糧、私造□□、假造名目多收稅款。這些他竟是都清楚,這位小宋大人是要把戶部都掘了啊!
蔣亭淵卻忙着瞪一眼端着茶杯,準備給宋彥澤送茶的下屬,沒眼色,不知道給他,讓他送嗎?
他端着茶杯遞給宋彥澤,俯身輕聲:“老爺喝茶。”
宋彥澤臉上的表情一崩,轉頭不理他了。又點了幾本賬本,嘩嘩翻着,顯然是早知道哪有問題,有備而來。
戶部門口,一不起眼的小厮溜了出來,對攔着的禦前使點頭哈腰地笑着解釋:“裡面小宋大人讓小的去多請幾個大夫呢。”
很快他被核實了身份,就被放行了。小厮一路跑到醫館裡,一轉身卻直直跑到了一家酒肆,直上了三樓包間。
他躬身敲了三下,低着頭進去跪下一一将裡面的情況詳盡地說了。
半晌無聲,很快裡面傳來一陣低啞的咳嗽聲,另一個聲音壓低了急切地說道:“老師,這個小宋大人把我們都給騙了。”
“看來前段時間暗中調查之人就是他。”
“這個宋彥澤,不能再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