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或許長輩對小輩的慈愛,都是類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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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安十二年,冬。
天還沒亮,奶媽輕輕推門進屋,點燃燈火,撩開床簾,叫起還在睡覺的嬴惑。
冬天太冷了,即使是有地龍,最舒服的地方也還是床上。
嬴惑被奶媽擺弄着穿好衣服,一扭身下床,迷迷糊糊地穿好鞋子,最後還是奶媽把洗漱的布巾糊到臉上,他才徹底清醒過來。
嬴惑對着奶媽笑了一下算是感謝,然後自己開始呼呼啦啦地洗漱,然後等着奶媽給他束發。
奶媽一邊束發一邊小聲抱怨:“太子真是比朝臣還要辛苦,近日都不必上朝了,太子還得讀書,累得世子爺也要起早。”
奶媽是從小帶嬴惑的,算是家人了,在他面前說話也放肆一些。嬴惑雖也覺得郁悶,但聽奶媽抱怨出來,便覺得自己的郁結也抒發出來了,還能笑着安慰奶媽:“一日之計在于晨嘛。”
奶媽笑着感歎小世子的懂事,手腳麻利地束好發,便帶着嬴惑去用早膳。
一進膳廳,就見嬴惑父親嬴琏坐在桌邊,正在用早膳。
今日不是不用上早朝嗎?嬴惑有些愣愣的,跟嬴琏請安:“父親。”
嬴琏也是想着,既然兒子都要早起,那自己不早起還是不成樣子,于是就早起了。但是嬴母不陪他們兩父子逞強,還在睡。
嬴琏看自己兒子越長越懂事,頗為欣慰:“好,快來用早膳。”
早膳準備了很多東西,湯餅、包子、馄饨,不一定都得吃完,挑自己喜歡的吃就好。嬴惑将那碗熱氣騰騰的馄饨拿過來吃。
吃了一口他就覺得不對勁,不是那個味道。他一擡頭嬴琏就知道他要說什麼,道:“吳伯女兒近日出嫁,不在府中,湊合着吃吧。”
嬴惑乖乖點頭,将不是很對味兒的馄饨吃完,便準備進宮陪太子讀書。
嬴琏親自将兒子送到宮門口,此時已經破曉,也下起了一點點雪。嬴琏為兒子裹好大氅,道:“注意照顧好自己,别犯了禮數。”
嬴惑笑着點頭:“是,父親。”
嬴琏欣慰地笑笑:“去吧。”
入宮需另換車辇,嬴惑走進宮門,回頭朝父親揮了揮手。
嬴琏看着嬴惑離開的小小背影歎了口氣,一旁的随行管事笑着說:“小世子長大了。”
“長大也未必是件好事。”嬴琏笑着搖頭,轉身,“算了。回去吧。”
回到府中,嬴惑母親華钰已經起了,也在用早膳。嬴琏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她問:“惑兒入宮了?”
嬴琏道:“是啊。”
華钰有些不滿,道:“大冷的天,非得起這麼早。惑兒身體也不好,若是回來發熱,我看你怎麼辦!”
嬴琏笑着安撫夫人:“惑兒沒那麼嬌貴,放心吧。”
嬴惑根骨不足不宜習武,從小身體也不算很好,開了靈根之後才好了一點。其實華钰一直不滿丈夫把兒子送去當太子侍讀,畢竟侍讀地位不是很高,日夜相伴太子身邊、處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隻是嬴琏似乎有自己的考量。嬴氏世代掌兵,本來就是皇帝的心頭大患,此番借嬴惑不宜習武一事交還兵權順理成章,而且嬴惑是太子侍讀的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教出來的人,也能讓皇帝少一些猜忌。
嬴琏笑着去摸華钰眼角,道:“天塌下來有我給你頂着,别煩心了,都要長皺紋了~”
華钰笑罵着拍開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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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安十四年,皇帝駕崩,魏後垂簾聽政,道嬴夏尹商四族意欲謀反,嬴氏擁兵自重,為賊首,當誅。
虞震将軍仗義執言,被指合謀,一并治罪。
魏後沒有給他們任何辯駁的機會,當日命官兵捉拿,如有不從,就地斬殺。
彼時嬴惑正在宮中,準備去找姬宇一同上課。宮外兵荒馬亂,宮内也不遑多讓。嬴惑此前對這些風雲一無所知,直到看到侍衛來者不善地朝自己來了,才反應過來不對。
一旁的宮人疾走着高呼:“陛下駕崩了!”另一邊的侍衛就面色兇狠地朝嬴惑走過來,嘴裡還在說:“我等奉太後之命緝拿要犯嬴惑!抗者斬立決!”
嬴惑心頭大震,莫名知道陛下駕崩與自己要被緝拿這件事一定脫不開關系,而自己什麼都沒做,怎麼會成為犯人?
嬴惑後退一步,轉身鑽進自己的通天井離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嬴惑震驚又恐慌,用通天井直接回到家中。
可家中被打砸殆盡,滿地都是鮮血,到處都是屍體,曾經熟悉的面孔凄慘得認不出,這哪裡是家?這分明是煉獄!
嬴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不遠處的喊殺聲越來越近,嬴惑聽到家丁被殘殺時的慘叫,與刀刃割開血肉的聲音。
正在他怔愣之時,一個官兵的大刀砍到,直直地往嬴惑喉嚨上砍!
嬴惑眼中的恐懼無限放大,在被砍到的前一秒,忽然有一雙手将他一把攬過,手中的靈力長劍擊退了官兵,抱着嬴惑飛掠而去。
這雙手嬴惑太熟悉了,是父親。
嬴惑趴在嬴琏肩頭,哽咽地喚着:“父親......”
嬴琏一言不發。在躍上房梁逃出嬴府時,嬴惑忽見主屋殘破的大門口,那沾了血的袍角何其熟悉。
“父親......”嬴惑的眼淚滾滾而下,“母親呢?”
嬴琏氣息紊亂卻一步不停,終于開口:“我們去将虞将軍的女兒救出來......惑兒,你得帶着她走。”
嬴惑愣着,走?去那兒?
追兵再次追上。裹挾着靈力的長箭破空而來,嬴琏根本沒有精力應對,隻能生生受了這一箭,再次驅動靈力加速,暫時甩開追兵。
他将嬴惑安置在一處隐蔽的角落,讓他乖乖呆着,自己去把虞兮帶出來。
嬴惑沒來得及攔,嬴琏就轉身走了。他沒拿虎尾長戟,手上拎着靈力凝成的長劍。他一邊走,一邊将刺入後肩的箭拔了出來。
約莫一刻鐘後,嬴琏帶着還在睡覺的虞兮回來了。他身上的傷更多了,走路都一瘸一拐。他将虞兮交到嬴惑手裡,道:“離開京城,好好修煉,好好習武,學成之前......莫回京城。”
嬴惑臉上殘留着淚痕,手上沾的全是父親的血。他茫然道:“......什麼?”
“此後不必一心想着複仇。”嬴琏撐着嬴惑背後的牆面,柔聲道,“我嬴氏覆滅,北疆無人駐守,鬼蠻恐将來犯。我到底是錯信了......”
他沒說錯信了誰,嬴惑之後會明白。嬴惑目睹慘狀腦子混沌,問道:“父親,為何不進密室?”
嬴琏一把捂住他的嘴,道:“事已至此,不必多說。快走吧。”
嬴惑看着父親,拼命搖頭。
嬴琏垂首,重重地撫着嬴惑臉頰,道:“乖,聽話。”
嬴惑依然不從。
嬴琏無奈,不遠處追兵的聲音越來越近。嬴琏伸手制住嬴惑後頸,強行往他的靈脈中注入靈力,幫他啟動了通天井。
嬴惑瘋狂搖頭:“不不......父親......”
通天井開啟,背後聽到有人在驚呼,已經找到了他們。
嬴琏一把将兩個孩子推進通天井,轉身對敵。
“父親——”
嬴惑對父親最後的印象,就是他染血的白袍。
嬴惑抱着虞兮不知跌到了哪裡,總之是安全了。
一番颠簸,虞兮這才醒來。她揉了揉眼睛,看到抱着自己的嬴惑,疑惑道:“嬴哥哥,怎麼了?”
嬴惑這才回神,看着一無所知的虞兮,無盡的悲傷湧上,卻還是要壓下去,胡亂抹掉臉上的血迹,哄着虞兮說:“沒事,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