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指仙在陣法上頗有一番造詣,大周現存許多陣法都是出自他之手,嬴惑師從半指仙,自小研習陣法,不知模拟了多少遍護國大陣的畫法,自然也能修複護國大陣。
而商澤尹弘雖學富五車,不專門研究護國大陣,也是很難上手的,更何況當年五族遭難,護國大陣的很多資料都被毀掉了。
嬴惑飛快地繪制着剩下幾個陣眼所需的陣法符文。商澤與尹弘在一邊看着,半晌,商澤問道:“為何将我們單獨叫來嬴府議事?”
嬴惑書寫的手一頓,頭也不擡,道:“你們沒看出來麼?陛下并不想遷都。”
商澤尹弘對視一眼,沒說話。他們不能說沒看出來,隻是一直在想護國大陣和遷都之事,沒想過姬宇會不同意,這畢竟是生死存亡的大事。
嬴惑一邊手上畫着,一邊說:“朝臣很好說服,畢竟誰都不想死,敢與京城共存亡的終究是少數......”
“我們最重要的是說服皇帝?”尹弘試探性地問道。
嬴惑動作一頓,擡眼看了一眼尹弘。
尹弘被他看得一怵,支吾道:“我說的......不對?”
嬴惑垂眸繼續推算,道:“姬宇不會被說服的。”
商澤尹弘二人皆是一愣。
嬴惑:“他當然知道血霧、鬼蠻的厲害,但是他依然不想遷都。京城......一定有什麼事物,讓他非留下不可。”
商澤抱胸摸了摸下巴,道:“有什麼東西,是能犧牲千萬百姓也要留下的?”
嬴惑直起身,看着桌上的京城地圖,輕輕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商澤看着嬴惑畫陣眼符文,忽然想到了什麼,靈光一閃道:“會不會......陛下有把握擋下血霧,不必犧牲将士和百姓?”
嬴惑動作一頓,這也不是沒有可能。商澤越想越覺得還真有可能,有些興奮道:“我們前段時間一直在研究鬼蠻典籍,說不定陛下已經研究出了鬼蠻血池的解法,也知道怎麼對付血霧!”
嬴惑直起身,眉頭總算舒展了些,道:“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此時外面有了人聲,嬴惑幾人對視一眼,将演算圖收好,前去開門。
門外是虞兮和楓娘,虞兮還抱着韓巒,笑得很開心。韓峰一回來就去找楓娘,楓娘開心之餘,還趕緊去找嬴惑請安。
虞兮來了嬴府才發現其實沒自己什麼事,嬴惑似乎就是想氣姬宇而已。不過來都來了,她在府内四處遊蕩,便發現了要來請安的楓娘和韓巒,便一起來找嬴惑了。
楓娘牽着兒子的手跟嬴惑行禮,道:“嬴将軍回來啦,想不想吃什麼?這些時日承蒙将軍收留,楓桦姑娘給阿巒找的學堂也頂好,他現在都會作詩了!”
看到他們,嬴惑才從鬼蠻的陰影之中短暫地脫出片刻。他笑了笑,道:“是嗎?這麼厲害?”
“是呀!”虞兮抱着韓巒開心地笑,對韓巒颠颠地說,“來,阿巒,把跟姐姐作的詩再給嬴哥哥念一次!”
韓巒也才四五歲,被虞兮誇得臉頰紅撲撲的,但還是要做出一副沉穩的小大人樣子,抿嘴不語。
虞兮又哄了兩次,逗着他直笑,韓巒才慢慢地開了口:“驚枝纏雲鬓染霜,柳葉描眉唇點绛。若非青玉染微塵,隻道春來仙娥降。”
念罷虞兮高興得直顯擺:“作得好吧?方才小阿巒作來誇我的!是不是作得特别好!”
嬴惑也很是驚訝,肯定地笑着說:“作得真的好。”
一旁的尹弘都驚訝地走上前,問楓娘:“小侄兒真是聰明伶俐,日後定大有作為!夫人是找的哪家學堂?犬子也正好到了上學堂的年紀了,我想将他送去讀書。”
兒子被誇楓娘也高興,道:“大人哪裡話,是銅雀台的楓姑娘幫我找的學堂,就在安邑那邊的一個學堂,叫......”
商澤拆尹弘的台:“你家不是有族學麼?送什麼外面的學堂呀。”
尹弘瞪了他一眼,繼續問楓娘學堂地址。
幾人一鬧,衆人的心情都活躍了不少。嬴惑背手站在一邊,傳音入室對商澤尹弘道:“我再去跟陛下談談,如果他有辦法最好,沒辦法的話,陣眼符文圖就在桌上,還是勞煩諸位幫忙組織遷都,開護國大陣。”
商澤和尹弘都是身形一頓。他們倆對視一眼,沖嬴惑輕輕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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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回京,除了商議遷都,還有一事至關重要,便是給霍炳秋的家人報喪。
霍将軍死得突然,這個時間點也是情況危急,很難給他大操大辦,甚至......現在霍炳秋的妻女都不知道他的犧牲。
那麼誰去報喪就很重要了。
在商讨遷都事宜之餘,商議誰去報喪也是一件要緊事。
封長樂要去統籌京郊軍隊,嬴惑也得再回洛水北安排軍民南遷。商澤和尹弘等人忙着按照嬴惑所算陣眼修複護國大陣,其餘人就更不合适。最後商量來商量去,虞兮自告奮勇,去給霍家報喪。
當日虞兮換了一身素白的衣袍,沒戴任何首飾,還焚了香。隻是霍炳秋的屍首還在嬴惑的芥子世界中,嬴惑想等南遷安定下來後再安葬霍炳秋,于是就将霍炳秋的戰甲交給虞兮,将這個帶給霍炳秋的家人。
戰甲用漆盒裝着,虞兮看着那戰甲,在房中靜默良久。
不可避免地,虞兮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九年前京城事變之時,虞兮年幼懵懂,嬴惑又将她保護得很好,以至于她最初還以為是嬴惑厭倦了在宮中學習,帶自己出來遊玩。直到後來二人食不果腹,嬴惑将身上的錦緞衣袍賣了買食物,她才意識到他們已經無家可歸了。後面的時光,也沒有給她傷春悲秋的餘地。
所以虞兮對于父親的死亡感受到的悲傷比較淡,像是隔着滿是大霧的河面看着鮮血淋漓的父親,悲傷都是無言的。
但是霍炳秋的死太突然太慘烈,霍秋然與霍炳秋又父女情深,霍秋然怎麼能接受父親的死亡呢?
虞兮猶豫良久,終于拿着漆盒出了嬴府,前往霍府。
京城莫名清冷不少,霍府門口都沒有守衛。
虞兮猶豫片刻,忐忑地敲響了霍府的門。
來開門的是霍秋然。
霍秋然一眼看到虞兮,先是愣住,愣了半晌,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驚呼:“殿下?!”
虞兮心情沉重,隻能擠出來一個笑:“是我......”
霍秋然将大門猛地打開,一把将她拉進來:“殿下?!你居然回來了!太好了!”
虞兮不知如何作答,霍秋然兀自興高采烈地說:“我就聽說昨日嬴将軍帶着一隊人馬回了京,還有要事要與皇帝相商,是什麼事呀?”
她說完又反應過來,道:“哦對對對,就算有事也不能給外人知道,是我魯莽了。”
她高興了一會兒,又發現虞兮臉上并沒有喜色。霍秋然慢慢安靜下來,小心翼翼地說:“殿下......是有什麼事麼?”
虞兮張了張嘴,最後還是發現自己很難開口。
她悶悶地歎了口氣,示意霍秋然看自己手上的漆盒。
霍秋然莫名地看着她,心中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她在虞兮的示意下伸手,将漆盒打開。
裡面是霍炳秋傷痕累累的戰甲。
胸甲盡數碎裂,沾染了深重的血色,其餘地方的裂痕更是數不勝數,足以預料到戰甲的主人受了多麼重的傷。
霍秋然的腦袋瞬間一片空白,那個她最不願意相信的猜想在她腦子裡炸成了煙花。她僵硬地勾了勾嘴角,道:“殿下......你這是幹什麼......這是什麼?”
虞兮心口沉得發痛,低聲道:“是......霍将軍的戰甲。”
霍秋然眼睛直直地盯着鮮血淋漓的戰甲,渾身僵硬,一言不發。
虞兮心中不忍,輕聲道:“秋然......”
霍秋然一把蓋上漆盒的蓋子,力道太重,虞兮一下沒拿穩,漆盒連帶着戰甲都被打到了地上。
虞兮驚呼一聲,趕緊将戰甲撿起。
誰知霍秋然一把奪過戰甲扔了出去,然後抓着虞兮就往屋裡走:“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你就從戰場上随便拿一副戰甲诓我!”
霍秋然力道極大,虞兮一時受驚沒掙過她,被她拉着走,驚叫道:“秋然你幹什麼!”
霍秋然死死地攥着虞兮的手腕,雙目赤紅,猛地回頭,咬牙道:“你是在诓我,是麼?”
虞兮萬般無奈千般苦楚,艱難地開口:“我......”
“好,你不用說了。”霍秋然又突然開口,“敝府貧寒,難容公主大駕,請公主回去吧。”
她嘴上說着送客,手卻分毫不松,将虞兮桎梏在自己面前。
虞兮也沒有要走的意思,眼神悲戚地看着她,輕輕一掙,霍秋然又馬上松手。虞兮卻并不離開,反而上前,将霍秋然緩緩抱住。
無窮無盡的悲痛瞬間決堤,霍秋然猛地回抱住虞兮,死死地勒着她,嚎啕大哭起來。
哭聲驚動了房梁上的寒鴉,也驚動了屋裡的霍母。
房門被吱呀一聲打開,霍母從房内走出來。她看到抱着虞兮痛哭流涕的女兒,又看到地上血迹斑斑的破損戰甲。
她的目光在戰甲上停留片刻,眼中的悲戚幾乎難以掩藏。但她還是盡快将情緒收拾妥當,上前對虞兮說:“公主大駕,有失遠迎。”
霍秋然還哭得抽抽嗒嗒,虞兮抱着她,道:“是我......太唐突了。”
霍母羅箐緩緩搖頭,道:“聽聞嬴将軍歸京,朝中動蕩,我就知道有事發生。公主可知道......先夫的死,是否與京中之事有關?”
虞兮啞然片刻,點點頭:“......是。”
羅箐:“可需要我們做什麼?”
虞兮搖搖頭,道:“鬼蠻南侵,又起了詭異的血霧......将軍大義,為護佑百姓,力竭戰死......嬴哥哥此番回京,也是準備安排百姓南遷。待一切安定,再為将軍另外......風光大葬。”
羅箐聽得怔然片刻,又問:“先夫的遺骸......?”
虞兮:“在嬴哥哥那裡,妥善保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