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黃昏時分，太陽還露着半張臉，上弦月則已經高懸天頂，正是光暗調和、一切暧昧不明的時刻。

蒙多踩着林中的枯葉，走在他已經習慣了的那條路線上。這是一條人迹罕至的城郊野路，除了隔很長一段時間才會進城購物的采買員，近十幾年來或許隻有他和基地那個新來的成員走過。

可是今天，他敏銳地覺察到樹林中多了一些陌生的氣息。

“哇哦！”

他猛地轉身，同時釋放出一條火蛇，向呼聲響起的方向襲去。輕飄飄的落葉被熱浪産生的氣流卷起，在空中伴随火蛇形成一道漩渦。

在飛舞的葉片和盤旋的火蛇之間，他看到了一雙驚懼的眼睛。那雙眼睛被一副厚厚的鏡片擋住，而鏡片上反射着烈焰的光芒。

他立刻熄滅了那些火焰。枯葉也随之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你是誰？”他警惕地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這是一個人類。

除了眼鏡之外，那頭厚重且缺乏打理的卷發、将卷發鎮壓住的貝雷帽、灰撲撲的襯衫、複古風格的吊帶，還有背後那個巨大的矩形的背包，似乎都在暗示這名人類的身份。

“我是來這裡尋找靈感的美院學生。”人類平複了一下情緒，擠出一個友善的笑容，“抱歉，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蒙多的表情仍舊有些僵硬，他的腦袋裡有兩個念頭正在進行激烈鬥争，而鬥争結果将決定他接下來的行動。

剛剛被羅德裡斯基地收留的時候，負責巡邏和保衛工作的成員就經常告誡他，如果在基地附近見到人類，必須毫不留情地将之解決，絕對不能将他們放歸人類的城鎮。

可是，昨天在巨龍石窟外聽到的談話已經對他産生了影響。

“我在這附近散步。”他對那個突然闖入的人類說道，“這一帶很少有人會來，我隻是有些驚訝。”

美院生笑了起來：“人迹罕至的地方總會有新的東西。我想我的畢業設計有了不錯的素材。”

蒙多想起某人似乎也提及過畢業的話題。

他緩和了表情，輕輕點了點頭：“希望你能夠創作出滿意的作品。”

美院生得寸進尺地上前一步：“對啦，我可以請你當我畫作的模特嗎？”

*

妮娜在羅德裡斯基地度過整整兩天之後，逐漸意識到“閱讀網站的讀者回饋活動”恐怕從一開始就是她的臆想。

沒有什麼主辦方，沒有什麼閱讀網站，沒有什麼魔族風情體驗營，沒有什麼布景博物館。這是一座真真正正有着近三百年曆史的原始魔族的基地。

尤其是她在吸血鬼的書房裡看見了一台老舊的電腦之後，這種想法變得愈發強烈。

而吸血鬼顯然沒打算避諱這件事，因為妮娜正是受到他的邀請，才得以拜訪書房，看到這台不合時宜的電腦的。

“不是說在地底沒有電子設備，也不能聯絡外界的嗎？”她盯着那台電腦，小心翼翼地提問。

“這台電腦是個例外。”吸血鬼說，“但即便如此，我也隻會在極少數的情況下使用它。就算能夠用星屑隐匿痕迹，在網絡上頻繁活動的話，還是會被七貴族發現蛛絲馬迹的。”

電腦邊上隻剩下三個面的主機殼裡，裝接着三個不像電子元件或線路的玻璃瓶，裡面灌着某種橙紅色的液體，看起來粘稠度很高。

這是液态的星屑，現今單價最高的魔法試劑。

“那封邀請函，是你故意把來源渠道僞裝成了閱讀網站？為了……把我騙到這兒來？”

“閱讀網站……”吸血鬼有些困惑地嘀咕了一句，但很快就想明白了。

他搖搖頭：“您可以說我欺騙了您，但那絕對不是我的本意……對不起。您一定看得出來，我已經命不久矣。我隻是想在歸于塵土之前——”

他止住了聲音。

妮娜屏着呼吸等待下文。

他說起了别的事情。

“二百七十八年前，在地上東躲西藏的我，以差點丢掉一隻手的代價發現了這裡的結界，以及結界裡的羅德裡斯大人。”

吸血鬼伸出了他慘白的右手，上面纏繞着妮娜之前不曾注意到的花紋，“這就是觸碰結界時造成的傷口。”

“所有得知此事的同伴都将巨龍羅德裡斯視為整個魔界唯一的希望。我們當機立斷，在這裡建造基地，成立反抗軍，等待羅德裡斯大人醒來，帶領我們趕走人類，重建魔界。”

妮娜意識到一件嚴重的事——巨大石窟中的黑龍并非一座雕像，而是……一條真正的魔龍？

她一點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位血族長者要把這些絕對的機密告訴她。

如果被貴族院知道王都郊外藏着一座魔族反抗軍的基地，他們第一時間就會把這裡填為平地！

想到這裡，她開始覺得呼吸困難。

吸血鬼繼續說了下去：“在地下生活久了，想法就逐漸發生了變化。冷靜思考一下，就算羅德裡斯大人有朝一日醒來，集結起地下魔族進攻人類城市，我們也未必能夠成功——我們都已經老了，再沒有年輕時的力量。”

“更何況我們早就在地下的溫吞生活裡失去了複仇的意志。在這二百七十八年裡，我們送走了很多同伴，我經常會産生随他們一起長眠地下的念頭……不過現在看來，長壽一些還是能等到好事發生的——”

“我真的很高興能在離世之前見到您。”

咚咚咚。

敲門聲有些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吸血鬼似乎對訪客的到來早有預料。

他面不改色地動了動手指，一條紅色的觸手從他的袖子裡鑽了出來，靈巧地旋了一下門把，緊閉的房門自動打開了。

狼人克裡斯快步走進房中，毛茸茸的胸膛起伏不定：“大哥！”

他剛一開口，就被吸血鬼用一個手勢打斷了。

吸血鬼看了妮娜一眼：“可以請您先離開一會兒嗎？”

妮娜緊張地點了點頭，蹑手蹑腳地從房門張開的縫隙之間溜了出去，然後輕輕地帶上了門。

“出什麼事了？”吸血鬼将背部向後靠了靠，斯考羅立刻挺起胸前的一排肋骨，讓它們能夠嚴密地貼合這位老大哥已經變得非常脆弱的脊椎。

克裡斯不安地轉動着耳朵：“有一個人類在晚餐後出現在基地附近。”他的尾巴緊緊地貼在大腿上。

吸血鬼用手指敲着一邊的扶手：“處理掉了嗎？”

“蒙多把他給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