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的當天下午,回程時,秦勖抱着晏雪坐進黑色轎車的後排。
這幾天,秦勖不是跟着秦老爺子坐他的勞斯萊斯,就是坐在另一台更大的保姆車。
這還是第一次,他坐進自己的車。
剛坐定,确定晏雪的腿腳沒有被壓到後,秦勖一擡眼,就發現挂在後視鏡的小牌子不見了。“張叔,那塊出入平安的牌子呢?”
晏雪原本正難過得垂眸,聽見哥哥的話,一下子擡起臉,也望向後視鏡。
他想起車禍當天的事情,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晏雪根本不知道小牌子的變更,意味着什麼,但本能地感覺到一種深深的恐懼。
張叔解釋是周六去保養,不小心弄丢了,還連連道歉。
秦勖皺眉:“丢了?”
晏雪一隻手按在哥哥手腕上,仰頭靠近哥哥的耳朵,輕聲告知小牌子的去向。
頃刻間,這句話就像是一粒子彈,從秦勖的左耳貫穿到右耳。
一個可怕的念頭驟然升起,秦勖渾身失血般驟然冰冷。
“哥哥?”晏雪擔心地握緊哥哥的手,好涼,他趕忙雙手捂住。
秦勖勉強按下那個可怖的念頭,反握住晏雪的手:“沒事。”
頓了頓,他輕聲提醒晏雪不要将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晏雪雖然并不完全清楚情況,但很乖巧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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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晏雪而言,伯伯和姨姨的離世,猝不及防,仿佛一場突如其來的龍卷風,摧枯拉朽地卷走了這份厚重的溫情。
特别是許婉雲。
晏雪能夠感知到的最接近他親生母親的“母愛”的感情,全部源于許婉雲。
甚至他有的時候幻想,自己的母親就應當是姨姨這般溫柔模樣。
但是,喪禮與後續一系列的儀式,一次又一次地強迫他認清現實——兩位長輩真的已經離開了他和哥哥。
車禍後一段時間,晏雪暫時請假,在大宅修養為主。
大宅内部發生了一些變化。
雖然對外宣稱車禍是意外,但大宅的司機們還是集體辭職,連同保镖和阿姨們也人心惶惶。
秦老爺子對外一向寬厚,沒有為難任何人,讓辭職的人領了薪資便走。
周管家雷厲風行地重新雇傭專業司機進來,倒也不影響家裡人正常進出。
另一方面,秦敬進出秦家大宅的頻率增多,每逢事情談的比較晚,就直接留宿在家中。
沒過多久,晏雪就在二樓露台看到了秦敬的司機将車停在偏宅的門廊外,周管家帶着人,從車裡搬下一箱箱的行李。
秦冕也從後座下來,堂而皇之地入駐一整棟偏宅。
這一切,都是在秦老爺子默許,深知推波助瀾下完成。
晏雪顧不得自己可能會日日看到秦冕,隻心疼哥哥。
那段時日裡,秦勖每天處于一種高壓狀态。
誠然,他已經二十二歲,為人周道,做事果決,但比起父輩,依舊是太年輕太青澀。
在公司,秦勖幾乎是立刻就感受到家族内部在父母離世後的态度轉變。
那是一種風吹草才動的微妙變化,甚至在最開始的時候,絲毫不顯山不露水,每個人對秦勖依然是一副寬厚、照顧姿态。
是天生野獸般的直覺,讓秦勖敏銳地捕捉到情勢在悄然無聲地轉變。
即便秦老爺子在家族會議中,明示秦勖依舊會将最後的權柄交到秦勖手裡,讓各位叔伯兄弟要以多多協助他,但人心如暗潮般湧動。
因為秦家明面上更有成熟更有話語權的,是秦敬。
無可厚非的,一部分人開始倒戈向這兩年受到老爺子重用的次子,秦敬。
就連秦家内部,亦是如此。
一場沒有硝煙的權勢争奪,以一種極其殘酷的方式,無聲上演。
秦勖既要扛住山呼海嘯般的家族壓力,又要分出一部分的餘力暗中調查車禍。
晏雪并不了解哥哥是怎麼做的,隻是某天深夜起來,發現哥哥沒有躺在身邊。
他有些不安,但很快在視線範圍内看到了哥哥。
朝花園的露台内側,長沙發上,秦勖正躺着,一雙眼眸望向無窮無盡的夜幕。
暗夜蒼茫,他像一顆星子,無聲孤寂。
晏雪輕手輕腳地下床走向哥哥。
腳步聲讓秦勖慢慢地轉過臉。
月光朦胧,晏雪似乎看清楚哥哥眼角泛着淚光,他因為驚恐而變得格外小心翼翼,聲音很軟很小,帶着萬分的擔憂:“哥哥?”
秦勖望着小貓單純無害的臉龐,想起了之前一家人吃過飯,坐在沙發上吃水果,一起閑話家常的畫面。
那麼簡單的溫情,從此再也沒有了。
晏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一向堅強的哥哥突然會如此傷心。
他難受地抱着膝蓋蹲在沙發邊,像是一團惴惴不安的小蘑菇。
秦勖搭在胸前的手伸出來,輕輕地揉了揉他毛茸茸的頭發:“小貓……”
如此簡單的兩個字音,卻已經讓他胸腔起伏震動。
今天,秦勖的人在與警方斡旋下,終于在調查上有了更加明确的結果。
車禍不是意外,是人為。
那塊出入平安的小牌子,挂錯了。
原本那塊牌子是應該在他車上,對應的,應該在車禍中死去的人,是他。
隻不過,剛剛找到車行裡在車輛上做過手腳的嫌疑人,初次審問後,對方就自殺了。
警方還在繼續調查。
秦勖的理智提醒自己,小貓太小了。
他不能自私到将自己的痛苦強行加諸在小貓身上。
晏雪雖然并不知道内情,卻能感同身受般,流下眼淚。
他一點都不想看到哥哥這樣難受。
秦勖翻身滑下沙發,抱緊懷裡溫暖的小貓。
他人生上半程裡剩下的,唯一的、純粹的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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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雪感覺到了哥哥周身的變化,隻是已經不會再感覺陌生,甚至有的時候,他覺得冷漠才是哥哥真正的模樣。
秦家大宅的人,也都感受到大少爺的驟變。
連自居長輩的秦敬,也不敢真正和秦勖硬碰硬,而是隻能在老爺子那邊吹吹耳旁風。
奈何秦勖為人處世、能力手腕,比秦莊、秦敬都像老爺子年輕的時候,因此老爺子對他的态度,自然是與所有人都不同的。
有秦老爺子的保駕護航,秦勖的路,自然是好走很多。
又是一年夏天。
晏雪放暑假,沒有參與學校出國的夏令營遊學活動,而是每日陪在老爺子身邊端茶送水,練字畫畫。
他這一年忽然竄個子,與十一二歲時,簡直是判若兩人,隻是天生的骨架纖細瘦削,宛若一棵剛冒出嫩芽的弱柳。
晏雪小時的五官便極其出色,如今長高些,眉眼長開,即便穿着最簡單的白色家居衣衫,随意在秦家大宅的角落裡一坐,便像是一尊精巧的雕像般,光潔如玉,完美無瑕。
這日下午,晏雪下樓時,瞧見周管家手裡端着茶盤,口中正在交代阿姨什麼事情,看起來挺忙。
他上前道:“周叔,茶要拿去哪裡?我幫你?”
周管家回頭看向從樓梯上施施然走下來的晏雪:“是給老爺子書房送去的,老爺子嫌茶味淡了,讓我換一壺。勞煩小少爺了。”
“應該的。”晏雪雙手去接托盤。
轉身又上去。
周管家在樓下定定地看了兩眼,心裡也驚歎晏雪如今真就是藏在豪門裡的小少爺模樣。
秦家的孩子裡都沒有這般的金尊玉貴,氣質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