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霜鄭重其事地俯下腰,“多謝府君。”
隻是一面而已,崔颢不明白孟霜的執着,但是隐隐約約地,他又覺得他應該能懂得這種執着。擡手按上胸腔,那裡很早很早以前,久遠到已經回想不起來的那個從前,這裡就已經不再跳動了,但是在對上孟霜執拗的那雙赤色眼睛時,崔颢險些不敢直視那股赤誠的感情。
是不記得那個人的模樣了吧?
活的太久了,記憶力是一成不變的從前、現在、和未來。于是記憶裡出現的唯一一抹與衆不同的色彩,便是記憶再如何褪色,也占據了心房裡大部分的存在,成為忘不掉的烙印和執念所在。
哪怕那個人的音容笑貌全部随着時間模糊不清,但是當初心髒再次跳動的感覺,也足夠銘記到自身徹底消亡。
崔颢一直走到黃泉邊才停下腳步,低頭時,河面上映出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他确實應該是記得的,如果當年他沒有喝下那一碗摻了忘情水的孟婆湯,如果當年他沒有在渡劫歸位以後親手斬斷他自己的情根。
崔颢按着不會動的心口,眨了下眼,河水中的人跟着眨了下眼。
在靠近落陽的時候,他那顆心,在最後一世裡抑制不住地亂跳,他已經不會因為感受到危險而産生心跳加速的問題了,所以剩下的……便是他最不想接受的那一種可能。
他是神官,是最不能産生私情的地府神官,他是注定要成為《生死簿》契約者的人,是成神那一刻起就被選定的下一任府君,他将至消亡都停留地府,但是除了地府神官,沒有任何人是可以長留陰曹地府的,無論上一世他對誰心動,無論這一世他心髒為誰加速,都注定他們之間不可能有結果。
崔颢看着河水,手掌下是死寂的胸腔。
算了。
轉身,然後下一刻回過頭來,有些疑惑地看向河水。
崔颢皺起眉頭,身上神力滌蕩,視線從腳下開始擴散,一瞬間,越過三千裡,他“看到”了遠處忘川和黃泉的交彙處,浪花翻起,河裡……有什麼東西砸撲騰,像個人樣。
生魂?
半個時辰前,輪回井——
亡靈排着隊跳井口,井口也不小,跟個池塘一樣大,黑魆魆的洞口裡連光都透不進的黑暗,喝完孟婆湯的亡靈們從半透明的白變得徹底透明,就剩下一點半透不透的白色光點在心口,循着前“鬼”飄過的地方一路向前,走下橋以後沿着井邊兒就輕飄飄跳了下去。
但是就在一隻女鬼落入井口消失以後,“啪!”一聲,一隻白裡透粉的,骨節分明的手,從井裡探了出來,一巴掌扣在了井沿兒上。
随後“啪!”一聲,又抓上來一隻手,有些艱難地扣着井沿兒爬出來一道人影。
沒有引起任何亡靈的注意,就跟看不見一樣,排着隊該跳的跳,爬出來的桃色身影穿過那一道道亡靈攤在了井口邊兒,四肢一展,翻身露出來一張翻個白眼的少年的面孔,一張臉白裡泛青,渾身都在抽抽,直到在邊兒上躺了好半晌,不再有亡靈從他身上穿過了,臉色才逐漸轉出紅潤。
少年打了個冷戰,慢慢轉頭,看見那一道道跳井的身影後猛地睜大了眼,噔噔噔往後蹭退了好幾步。
少年爬起來,仔細觀察後發現這些“人”都跟看不見他以後膽子突然就一點點打了起來,一點點蹭了回去以後伸手去戳那些排隊的“人”。
手穿了過去。
“嘶——呼……”
少年甩了甩被凍着的手,吹完才回過神來,有些臊地搓了搓手指,鬼鬼祟祟四下看了看,看見了那座高聳的橋。
少年四下看了看,沿着河邊走了,時不時地還看看橋上。
等走到看不清大橋的地方了,少年拔腿就跑。
一路跑了不知道多遠,遠遠地看見前方河邊離着一道青衣的身影,少年眼睛一亮,遠遠地擡起手來打招呼:“嘿!老鄉——”
剛喊出聲那“人”回過頭來,少年吓得“鄉”字兒喊劈了叉,把問路的話生生咽了回去,腳步一轉,“啊——鬼啊——”
“青衣”頂着一張七竅流血的人臉,眼睛的地方是兩個挂着薄皮的窟窿,在紅衣的少年擦着他跑掉以後,對着面前聳了聳鼻子,臉頰一路順着少年跑掉的方向轉過去,那張青白僵硬的臉随着聞到的什麼味道變得生動起來,大袖底下緩緩探出了尖利的指甲。
“活的……生肉的味道……血的味道……”
青衣的身影呢喃着話語面對着少年離去的地方,随即雙腳離地,嗖一下子沖着少年的方向飛了過去,速度極快,在空中拉出一道殘影。少年跑出一段距離後回過頭,看見的就是越來越近的死人臉,吓得臉都失色了。
“救命啊——你别過來啊——”
少年失了神,跑起來後沒注意到衣擺亂飛的時候腳下拌了花莖。
身後青衣猛地停下來,一頭泛青的頭發沖過來蒙在了臉上,更可怕了。
少年摔了,摔河裡了,河邊開着雪白的冥花,越靠近河,花朵越發潔白。青衣停在血紅的花海裡,甚至默默地往後退了退。
“呃唔……救我……水……我不會……水……”
半空中傳來一道強橫的威壓,青衣剛猛地擡起頭,身形突然渙散,化作光點消散,落在了冥花上,河邊的冥花,有一朵悄無聲息地變成了紅色。
崔颢的身影落下在花海中,走到河邊兒看着河裡撲騰的身影,皺起眉來。
有點眼熟。
他告他親爹的折子好像剛送上天庭?
這是救還是不救呢?
腦子還沒想清楚,手先動了,一擡手,河裡撲騰着的少年脫離水面,“咚!”一聲砸在了腳邊兒,有點使勁,砸暈了。
崔颢挑了下眉,手中憑空繪了一道金符,甩手讓它飛了出去。
片刻後,面目猙獰的郁壘從花海裡“長”出來,對着崔颢擡手作揖。
“府君。”
崔颢擡手指了指腳邊躺着的人,問:“他是怎麼進來的?”
郁壘低下頭,臉都綠了,綠得發僵。這一身的“生”氣,要說這是個死的,鬼都糊弄不過去,身上死氣淡薄到幾乎感覺不到,那就是剛入地府。但是祂整日守在桃山,祂敢用神格擔保,祂沒放過這麼個人進來!
郁壘沉默了,良久後拱手道:“桃山失察……”
沒等說完,崔颢擺擺手,“那就去查。”
郁壘再次作揖,随後身形逐漸淡去,消失在了河邊兒上。
崔颢看着腳下的人,沉吟片刻後擡手間一道潔白的鎖鍊将人捆了起來,提在手上跟拎口袋似的帶着走向最近的城池。
不知道一隻送上門來的桃妖,能不能換一隻沒什麼大用的兔子?不知道魔君做不做這比筆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