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二聲,夜已醜時。
安又甯坐在床沿,在自己新歲的生辰日裡,陷入了巨大的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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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又甯不知自己何時睡着的,也許白日裡見過了大師兄,他夢見了小時候。
大師兄拿着戒尺,一下一下,居高臨下的打在他手心,他眼眶中蓄着淚,卻強忍着不敢真的哭出來。
大師兄言辭懇厲:“你以後是要撐起飛雲閣門庭之人,怎可如此懈怠懦弱,不許哭!”
他沒忍住抽噎一聲,大師兄面色變幻不定的從頭頂看着他,良久,忽歎息一聲,扔了戒尺,疲累趕他:“出去罷。”
他捂着紅腫的小手跑出了武堂。
假山内暗流淙淙,卻視野模糊,幽涼靜寂。
安又甯将自己蜷縮成小小一團,鑲嵌在假山内凹縫内,假裝自己與假山渾然一體。
假山無處不在的包裹着他,像一個巨大的擁抱。
他小聲抽泣着伸出舌頭舔舔紅腫的手心,假裝是被口水蟄疼了,名正言順的落下淚來。
安又甯便又一次在夏日午後的假山内安心的睡着了。
直到附近打掃的仆從驚醒了他。
他小心的豎起耳朵,就聽到他們在說母親和自己的壞話。
安又甯很思念母親。
縱使他記憶中并無母親的模樣,可一個孩童的孺慕是天生且毫無道理的。
他知道母親病了。
可他每次提及母親,想要去看望母親,爹爹和大師兄皆不應允。
他曾在東邊閣樓上做功課時透窗見過别人的母親。
隻一牆之隔的大衍閣内,有紮着烏黑發纂兒的白胖婦人,拿着撥浪鼓溫柔的逗弄着懷中的嬰童。
安又甯便想,自己的母親是否也如此皮膚白胖,暄軟可親。
他很想知道。
安又甯攥起小小的拳頭,頭一次沒再遵循爹爹與大師兄的話,轉頭偷跑去了母親的主屋。
母親主屋外種着叢叢的湘妃竹,風吹葉婆娑,十分靜谧。
下人們也不知在哪裡躲懶午睡,安又甯很輕易的就走到了庑廊下。
庑廊下每扇竹篾簾箔處,都垂墜着一個卐字紋結,是父親一個一個親手系上去的,寓意着母親康健萬壽。
卐字結的垂縧顔色還是他幫父親選的,是生機勃勃的新綠吐翠。
安又甯緊張的心都要跳出來,他伸手推開了主屋的門。
濃稠的藥味霎時混着一股不知名的難聞氣味撲鼻而來,熏得安又甯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死寂般的内室忽然有了動靜,幾下窸窣之聲後,有人咳嗽聲起:“……霖兒?”
是一道嗓音嘶啞卻溫軟的女聲。
安又甯血液直沖頭頂,他立時激動的渾身顫抖。
是母親!
他小跑着疾行幾步,轉過屏風,瞧見了床上母親的真容。
那是一個形容枯槁的女人。
由于常年病容,整個人都是憔悴不堪的,嘴唇蒼白,枯黃亂發下則是一雙略顯渾濁的眼睛,她身軀幹癟的衾被下如同蓋的是一層薄紙皮影。
既沒有他想象中烏黑發亮的發纂兒,也沒有白胖暄軟的皮膚,更沒有溫柔可親的笑容。
母親見到他的瞬間愣了一下,繼而眼中爆出灼人而憤恨的光,在他不知所措甚至仍想試探親近的時候,她從床上一息暴起,一把掐住了他細小的脖頸,提溜至半空中。
母親語氣噬人:“都是因為你,你這個孽障,你怎麼還沒死!”
他被掐的涕泗橫流,不斷胡亂掙動拍打着母親如同巨鉗的手,發出破碎的“嗬嗬”聲:“……母、母親……”
意識模糊之時,有人闖了進來,将他抱進懷裡。
安又甯睜開眼:“爹爹……”
抱着他的人卻身軀一僵,慢慢推開了他,一道年輕威嚴但不悅的嗓音壓在頭頂:“你喊誰?”
安又甯迷糊的看過去,呐呐片刻,仍神志不清的模樣。
“防風,”謝昙冷嗤一聲,喊道,“打盆涼水來。”
待一盆寒冬冰水兜頭澆下,謝昙居高臨下的看向被凍得瑟瑟發抖的安又甯,冷眼道:“清醒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