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煌音吹着山崖上的秋風,一杯又一杯地潑着酒,在四散的酒香裡回憶那些百年前的往事。
前世走那一條報仇之路,即便到今生,她也未曾後悔。
然而路都走完了,怎麼還是給她留下這樣多的苦澀味道,讓她的心被幽暗束縛不得自由?
為什麼重活一世,還會被人看出眼中藏着前世的東西?
紀煌音抑制不住心中升起的困擾煩亂,在她最不願觸及的角落,藏着她以為已經沒有了的東西。然而她知道,那些東西一直在,一直在。
那一團濃稠的、黑暗的、未知的東西,時不時就會從深淵裡爬出來纏繞住她,在最深的黑暗裡,有一雙猩紅而冰冷的眼睛在審視着她,讓她想逃也逃不掉。
那到底是什麼?到底要怎麼擺脫?
紀煌音甩了甩頭,咬牙潑出去一杯酒。
元铮說的那道驚雷到底是什麼?她殺死羽皇的時候,眼中究竟是什麼樣的神色?
紀煌音眺望着遠處的朱紅宮牆,忽然,一個執拗而瘋狂的想法破土而出。
如果她能親眼看看那道驚雷的樣子,是不是就可以看破前世的苦澀?如果她能看到元铮殺掉熙帝,重演一遍自己身上的過往,看清楚那個時刻他眼中的神色,是不是就可以解開這些遺留的痛苦?是不是就不必再受這些記憶折磨?
她并不想幫元铮,也并不想參與進黨争之中,但若元铮眼中真的有與她一樣的東西,也有同樣的驚雷,那麼在驚雷落下來的那一刻,她是不是就可以看到那究竟是什麼神色?
為元铮找到暗翼軍,給他添一支籌碼,他若成功,就用他的手為自己賭一次,或許,就能掙脫!
一瞬間,這個念頭在腦海中鋪天蓋地地潑來,幾乎要把她淹沒。
真是太瘋狂了,重來一世,竟還想助人掀起波浪!
可是太痛苦了,每一次幽暗襲來,她都在過往的湍流裡喘不過氣,她要怎麼才能把自己解救上岸?
杯中已是最後一杯酒,紀煌音凝視着那晃動的液體,覺得它的香氣也是苦澀的。
上一次這樣聞酒香,還是在淩松齋的房頂上,彼時朝露未晞,晨風舒爽,和身畔之人一同潑酒談心,不知不覺間心情也平靜下來。
紀煌音想起那日的朝陽,還有東方問淵的側臉,唇邊有了一點笑意,可随即她又皺眉。
即便她真的能夠通過幫助元铮來化解前世記憶的頑疾,那麼東方問淵又怎麼辦?她不在乎這天下之主由誰來當,可她拿不準元铮對東方家是什麼态度。而東方問淵若是知道了當年往事,又會是什麼想法?
一團亂麻。
紀煌音皺着眉頭把最後一杯酒潑盡,心頭的沉郁卻和天色一樣,悶得無法疏解。她不由得奇怪,怎麼這一次聞酒香沒什麼效果?難道是醉白玉露的香氣比較撫慰人心?還是有人陪着一起會好很多呢?
紀煌音看着手中的空杯子愣了許久,最後輕聲道:“東方,不知道為什麼,我好想你。”
很想他,很想看到他,即便是不久前剛剛見過,此時想要見他的心也忽然變得極其迫切,似乎隻要看着他,這些紛亂無緒的心情就可以平複下來。
紀煌音不再猶豫,立刻起身往山下行去。
去往安國公府後巷的路她已經很熟悉了,即便是白天,她也能輕松地穿行在小巷樹後或者屋檐廊角,不讓任何人發現她的蹤迹。
紀煌音在躍起奔走間越來越接近安國公府,不知是不是這樣飛快地走了一通有些熱,心跳加快的同時連情緒也高漲了起來。
她來到後門,又莫名不好意思過去叫門,想了想最終飛身上到房上,從屋脊上躍進了安國公府。
這條隐秘後巷連着安國公府的後園,平時本就人少,便沒放太多守衛,連同裡面的值守下人都沒幾個。紀煌音很輕松地躲開了值守之人的視線,幾下躍到東方問淵的書房外。到了這裡她忽然更不好意思直接進去了,并且詭異于自己竟然沒有通過正常通報的方式就進來了。
怎麼跟做賊似的?
并且這賊做得似乎還屬于采花賊一流。
紀煌音甩開自己腦子裡各種奇奇怪怪的想法,還是别扭地堅持着不直接進去,但又想看東方問淵幾眼。她想起來東方問淵書房窗外的庭院裡種着幾棵梧桐樹,枝葉繁茂,正好藏人。
于是祖師大人這個采花賊就輕手輕腳地蹿到了庭院中,悄聲飛上了梧桐樹,對着被驚飛的幾隻鳥雀比了幾個‘噓’的手勢,才小心翼翼地在樹枝上坐下。
此時還未到深秋,梧桐樹葉并未落盡,還是一叢叢青黃茂密地挂在枝頭。祖師大人藏在這些繁茂的枝葉後,往東方問淵書房望去。
庭院寂靜,廊下菱格窗扉半開。
從半開的窗扉望進去,正好可以看到房中之人端坐在書桌前的側影。
東方問淵今日仍舊是穿着白衣,不過款式更為寬松日常,長袖垂墜而下,像山間靜雅的積雪。他頭上束了一隻樣式古樸的青玉發簪,少了幾分嚴謹,多了幾分飄逸悠然。也不知他是在讀些什麼,時不時提筆寫字,看上去專注又認真。
從前紀煌音見他穿白衣,總忍不住默默在心裡叫他奔喪公子,可今日見他穿白衣,卻覺得他穿白衣果然好看。
她本來隻想過來偷偷看他幾眼就走,可是看着看着,就看了個沒完,索性靠在樹上仔細打量起他來,一邊看一邊點頭,心道:東方問淵不愧是都城第一美男子,這般美貌值得讓本座沉迷。
紀煌音看着他,心間靜悄悄的。此刻萬籁俱寂,在這一方庭院裡好像什麼東西都遠離了,唯有她和窗前的那個人。
就這麼着,一個在房内讀書,一個在樹上偷看,秋風瑟瑟也不覺清寒。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紀煌音突然感覺有幾滴水珠落在臉上,她擡頭望了望天,天色更加陰沉了,似乎馬上就要下雨。
看來是時候走了。
紀煌音動了動手腳,準備從樹上起身悄聲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