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餘右手搭上扶手,比剛才更拉近距離:“但是我覺得尊重是相互的,對吧?”
道理自在人心,隻是有人故意蠻不講理,又欺軟怕硬,見何子遊氣勢壓過他,又以喝水為掩飾慌亂。
“一個人是‘小白臉’還是‘硬漢’,隻與個人身體素質相關,甚至這些還能通過後天改變,可見并不能以外表定性。”
語速極快,将重點留到最後。
“嗯……不過這些都不是主要話題……”
仿佛隻是笑談,可他視線倏然一凜,直直撞上何木林正欲逃避的雙眼,笃定從容直指要害:“如果是想給節目炒作的話,我想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但我們不會生氣,更不會因此離開節目組。”
“所以,你真正的訴求是什麼呢?”
這位從開始就如定時炸彈一般登場的老伯終于有氣勢瓦解的裂痕,隻雙手高舉着他的保溫杯,喝着“無窮”的水,不止要喝到何時才是盡頭。
沉默不過十秒,何子遊先遞了台階:“我們會靜下心來把社工當成事業來做,盡管它是短暫的,但自從我們來了,就沒把它當成遊戲……”
“我們對所有老人表示尊重,如果你有什麼需求,隻要合理,都可以向節目組提,我們會盡力實現——”
“但前提是不再出爾反爾,”何子遊說話的節奏把握得很好,将對方狂妄制住後頸,在巧妙停頓後強調般刻下五個字,“請互相尊重。”
說實話,在場其他嘉賓都不知道這份協議的前情提要。
雖然這并不是最完美的應急方案,後面還需要節目組的溝通處理,但何子遊在短短十分鐘之内除了把控當下狀況,還能一眼看破問題本質,并且在氣勢以及話語間迅速壓過對方掌控主導權……
不得不說他眼光有點毒,代瀾将一切盡收眼底。
“要不然,我們就走着瞧?”他忽然又來了這麼一句,在氛圍幾乎要走向嚴肅時猛地跳到另一端,前後反差似乎隻是呼吸之間。
氣氛緊繃,所有人都屏息以待何木林的答案。
自從何子遊開口,何木林皺起的眉頭就沒松過,本就黝黑的臉頰更沉一度。
代瀾離他最近,老人掐住保溫杯的手青筋緊繃凸起,全場目光聚焦他一人,原先狂妄作風被逆轉,臉上真過不去這坎。
足足滞住幾秒,杯子才緩緩挪下,還要佯裝剛喝完水。
撐死面子,二郎腿利落甩下,起身就是一句“走着瞧”,緊接着便闆臉往外走。
這台階他終于下了。
代瀾沉默旁觀全程,心裡早有某些情緒洶湧。
一直以來身為社工對何木林已經步步謙讓協調其中,但這次當真叫“事故”,當下處境雖然是被罵的人放他一馬,可周圍所有無辜之人又為何要遭這趟沖擊?
如果隻是她一人……可是不是她一人。
“何木林。”
她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勇氣,開口後才幡然驚醒,可冰凍的多媒體室太安靜,覆水難收。
原本以為可松一口氣的衆人又因這聲警惕,代瀾餘光甚至也發覺一旁何子遊跟着肅色,但似乎更多擔憂,直直向她看來,而她依舊保持着面對空落落沙發的姿勢不變。
“幹什麼!”正要落荒而逃,被緊急叫住自然沒好氣,更多惱怒。
垂眸,聲源距離定住,她知道何木林止步,不敢對上任何人的目光,生怕遭遇一絲動搖。
“道歉……”
第一句混雜着犯難。
“給大家道歉。”
第二句更斬釘截鐵。
自從來到暮鎮敬老院工作,代瀾從來沒有用這種态度對待過任何一位老人。
她心跳如擂,隻想為無辜受累的人讨一個公道,但現下哪怕争一句胸口都憋得慌,連自己也不懂自己是為何。
其實身為社工她不該這樣……
“我憑什麼……”
不服聲緊接,但她也未曾想到自己會咬着牙脫口而出:“就憑你說他們的那幾句話不對。”
代瀾的後槽牙為了克制顫抖死死咬住,甚至有些哽咽,在無聲拉扯中也在撕裂自己。
想為他們讨個公道,可這份過失是從自己手上誕生的,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去讓他道歉呢?明明我也是罪人……
她的心控制不住地煎熬,一邊對要回道歉贊同,一邊又止不住謾罵,反駁自己的言行。
“……對不起!”
何木林終于還是拉下臉道歉,隻是聲如蠅響,代瀾全程背對,最後隻剩匆忙腳步聲越行越遠,
沉靜幾秒,先前一句話都不敢吱聲的衆人才松了口氣,開始放聲讨論剛才的鬧劇。
代瀾卻不敢動。
那辯駁的天平随着何木林的道歉砝碼被取出,緊跟着墜向專注怪她自己。
“你還好嗎?”何子遊幾乎是見她因腳徹底麻痹而跪下的同時,兩步跨過來攙住代瀾,一掌便握住她手臂,托住腰徑直往何木林方才坐過的沙發上靠。
臉頰有些燙。
她還未來得及感謝,原先和她招呼的那位助理成霞便趕到她身邊商量後續方案,所有嘉賓都聚在代瀾的沙發周圍,将前因後果再次梳理。
很快,衆人清楚當前情況以及節目組開啟了預案,好在目前都在掌控之中,氣氛稍作緩和。
唯獨代瀾一直揪着的心變本加厲地脆弱,負擔越發重:“對不起。”
回過神來才發現說話時嘴唇在顫。
“真是對不起,是我沒有處理好,沒了解到他有這種想法。”她渾身崩得緊,仿佛給自己上了個緊箍咒,困在原地兜圈。
總有一股力量要将她的思緒拖向深淵。
宋汝然單手遞來兩瓣砂糖橘放入她掌心,破解自困圍城。
“沒事,你已經盡力了呀,這情況誰能想到,”她輕言細語安慰,剝去平日時而張揚的外殼,小心開解,“快嘗嘗,怪甜的。”
“謝謝……”代瀾取一瓣含入唇,汁水在嘴裡滲開,清甜卻難化開心事。
“好不容易之前才和他關系好點,你這讓他道歉……唉,以後工作難做不是,”吳楠濤長歎,倒不是怪罪之意,“但該說不說是真過分了……”
但下一秒,他苦笑沖開惋惜為難:“反正事情都這樣了,這次真是算你大膽,虎口拔牙咯,我服你。”
“嗐,你倆我都服!”吳楠濤乍然側頭,不忘伸手拍拍何子遊的手臂發出感歎。
幾人匆匆安慰幾句,眼下要收拾殘局,後頭幾位老人還在等着KTV,也容不得沮喪猶豫太久,隻能迅速進入工作狀态繼續錄制。
伴随着盤連興吼的兩聲試麥,暮鎮敬老院KTV一波三折正式開幕。
高荔,餘漁和宋汝然跑後面陪其他老人打撲克牌,幾個男生似乎去巡房了。
留下代瀾一人坐在原位,時不時執行為老人們選歌的任務。
工作清閑,她放空于方才的插曲,憂慮重重。
雖說何木林是反抗得最激進的一位,但難保所有人都對節目組的錄制沒有敵意。
或許也會有老人覺得是打擾,但礙于公司上級和節目組的影響力最後妥協。
……還是需要時間。
要想改變其他人不信服的想法不能隻逞一時口舌之快,既然他們是誠心來當社工的,就要加注于時間。
所以何子遊直接瞄準根源說清時間,直擊要害,幹淨利索……
可是原本這些事情可以不發生的!
獨處時更容易自困,半包圍式的沙發如一張網将她攏住不得動,代瀾茫然,頭腦放空,仿佛行走鋼索,隻要一不小心可能就要掉入深淵。
還是怪我沒确認好,不然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她的心搖搖欲墜,手上無意識地撕裂手皮,從指甲前端揪出一角便奮力摳,直到扯出長長一條裂到皮肉界限,在鮮血湧出的邊緣試探。
突然一手輕拍在代瀾左肩,她猛地從情緒溺水中被拉出水面,呼吸也急促——
“可不可以給我一個砂糖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