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何子遊重逢之前,代瀾對他的印象隻有小時候的碎片記憶。
一如午後夢境裡的他,高挑纖細少年郎,一身以紅為基調的校服也掩不去周身淡然。
後來是火場一見,血色将他半臂吞噬,也是她第一次見何子遊在常年寡淡情緒中多出半分猙獰,于崩潰邊界瀕臨失控,亦咬牙克制的模樣。
接着是收到他的信,落下也許隻有自己當真的烙印,還有年年更多的回禮,以及近年在娛樂新聞裡頻頻出現的身影。
他們似乎在某一瞬間以真實面孔靠近過,後來又漸漸模糊。
而如今,他再度出現,一個年長她三歲的哥哥,受父母之托在工作上多關照自己。
除去她心有食言的愧而緻對于見他一事有些抵觸,代瀾覺得僅此而已。
可現在的何子遊好像和她印象裡的那個清冷而疏于人情的大哥哥不太一樣。
比如他方才巧辯,幾句話便将滿身火氣的何木林擎住,為雙方都遞上台階,雖算不得完美,卻也讓一場錄制事故有驚無險落幕,還順便留了個讓何木林糾結的引子。
又比如此刻他垂眸望她,目光漣漣染了來自橘瓣的一點螢。
更近人情。
她沒有特意關注何子遊在成名之後的動态,自然也不知道他如今變化。
其實所思不過一瞬,何子遊向她讨砂糖橘也不過幾秒,代瀾從思維發散中回到原點,如常在盤子裡選了兩個遞給他。
一來一回這便完成。
“謝謝。”他伸手接過,代瀾傳遞時順其自然瞧見他細長指節。
聯想方才看見的點額,她泥濘思緒難得偏移跳躍,在縫隙中延伸出能現場看一次何子遊彈些什麼樂器,應該會很賞心悅目的幻想。
不過也隻是短短一瞬。
一曲悲壯版《明月幾時有》終于結束,代瀾起身幫忙摁下一曲,才發現身體竟如石頭沉重難移。
她深吸一口氣,背對衆人掩飾着頂破這層無形束縛,難捱地處理好一切,回頭卻見何子遊不知何時已落座她旁邊的位置,見她回頭,還舉着一瓣晃晃打招呼。
所以剛才還要她遞砂糖橘是什麼多此一舉?
電視上緩緩漸變出下一曲歌名,代瀾回歸原位。
兩人在叫牌嬉笑聲,嗑瓜子聲和沒個調調的歌聲裡獨劃了一方空間,默契而沉默地掰着橘皮。
她對于何子遊的靠近尚未想明。
更多是慌張幾欲落入抑郁前言便被旁觀的局促,她害怕被看穿,于是緊緊裹住自己。
這場無言劇本進行到半小時後被喊斷。
代瀾伸手去摸砂糖橘時隻撈到空落落,“沒了……”何子遊指着空空的盤子提醒,鞋尖又劃拉一下地上放水果的紙箱,裡面還剩下杆和葉。
“沒事,下鄉的時候順便買就好。”她寬慰,神色卻不見松弛,從左手邊的抽屜裡掏了包濕紙巾出來,随手抽了張遞給對方。
“對了,其實——”她先歎氣,最終還是決定将醞釀已久的話化為閑談裡剖出,放輕聲音,“何木林很害怕大家不在意他。”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找他說這些,或許是實在憋得慌,茫然無所定,而恰巧,有人坐在身邊。
“也許是因為過去的一些遭遇吧……”代瀾也不便說得太清楚,畢竟涉及隐私。
柑橘染得指尖和甲縫漸黃,又借濕紙巾将植物清香傳遞。
“他很别扭,不會這麼容易承認自己的需求,所以才會做些出格的事來表達自己需要被看到。”
“當然,我也不認同因此他就可以采用這麼過激的言辭,為了自己而攻擊無辜的人,還捅出這樣的婁子……”
“我好像真的很難忍這些遷怒的事……”代瀾的心髒掖得難受,嘗試更用力呼吸,卻好像縮得越緊,話也一團亂,臉上的笑就要撐不住。
“……不管怎麼說,很感謝你救場鎮住了他,真的謝謝你……我也應該道歉,是我失職了,如果不是我……”
強顔歡笑,她又攬錯。
似乎總有一種引力,冥冥中将不論是他人還是與自己哪怕摻了一點關系的過失錯誤都歸咎到自己身上,她身不由己,無法擺脫,甚至落入極端。
如果當時我能及時發現何木林的意圖,今天就不會發生這麼尴尬的事情,公司也會追責,給節目組也帶來了困擾……
擦拭的手不知何時變成撕刮皮膚,甲縫早已傷痕累累又添上顔色。
将話說出口之前她尚未有如此強烈的,将自己往更深處一點一點下拽的感受,可說出後反而越來越較真,從心底裡傳來鑽蠱惑和漸漸心痛。
像疲憊地停在一處休息,隻要幾秒即可,但忽然地面陷落,原來那是沼澤,将她緊緊纏住,無法自拔。
她知道這種情緒的後果,在來臨時拼命掙紮。
“不。”
而忽然有人路過,朝她伸手。
動作一頓,她側臉看他。
那些自開口就停留在何子遊臉上的憂慮,在此刻消融為笑意和恍然:“他會這麼做的原因,我猜得大差不差吧。”
“我能理解,但你也不用向我道歉,這事情的責任不在你,而是他。”
“但是我本該在征求參演意見的時候就了解清楚他最後同意的原因呀,他一開始是反對的……是我失職導緻了後續的發生。”
她心跳有些快,有聲音在腦海嘶吼,在蠱惑,在頑劣抵抗,加速催熟憂郁的果實。
就是你的錯,如果不是你,就不會有接下來的一切,這是連鎖反應,都怪你,都怪你,隻怪你。
“可是阿瀾,”何子遊的眼神如海,有風縱弄海面,最終搖響深谷暗湧,撥弄種種隐晦情緒,“他是成年人。”
“他該為自己做的每一個決定負責,而你在決定之外。”
“可如果我知道……”她急起來就鼻酸,強烈的要将自己推落谷底的情緒湧上來,刺得她大腦像發脹的泡沫。
“可是沒有如果。”他更決絕斬斷她要自攬的後路。
“你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不知道很正常,就算不是這次,也會有下次。”
何子遊循循善誘,教她一步步從泥潭裡逃脫,一條條辯明疏解:“這是他自己的決定,是他自己簽下的參演書,是他自己要無理取鬧。”
“所以你不需要道歉,也不必自責,接下來安心。”他聲音如流水淙淙從亂石中穿插而過,熄滅她顫抖着似有蓄勢之意的火苗。
“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