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真的受不了了,突然湧上的反胃感讓人措手不及,代瀾幾乎是瞬間捂着嘴就往房間的衛生間沖,一把掀開馬桶蓋就往裡面嘔。
一陣暈眩。
伴随着談雪梅急切的聲音,她幾近跪在地上吐了個昏天黑地,今晚吃過的東西全作廢,眼淚撲簌簌地掉。
代瀾不知道自己抱着馬桶吐了多久,隻知道喉嚨和下颌好疼,眼睛也受不了,渾身酸痛無力。
一旁談雪梅遞來紙巾,她也沒管這麼多,接過就擦,胡亂地擦,頭發一直是散着的,因為嘔吐而亂糟糟,又糊了鼻涕和淚水,狼狽極了。
悶在地上緩了陣,母親早就焦灼不已,在耳邊來回好多句“好點沒有”、“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是不是發燒了”、“是不是今晚沒吃好,腸胃炎犯了”……
她又在唠叨裡慢慢地扶着洗手台站起來,談雪梅扶着她的腰,生怕女兒吐了太久體虛脫力摔倒。
“你出去吧。”腳好麻,肚子還脹,代瀾不想再移動了,嘴唇微動,艱難地吐出四個字,無力地垂眸,看陶瓷洗手盆裡未滑落的水珠晶瑩剔透。
“……我不放心你啊。”
扶着後腰的手心溫暖,但她實在太疲憊了:“我長大了,可以照顧自己。”
代瀾不想去猜那一刻談雪梅在想什麼,也沒有力氣猜了,貼近單薄衣衫的手松動,最終所有忐忑凝成一句:“哦,那有事一定要喊我。”
之後她感受到在意她之人不舍地離開,而在離開之前,還聽見另一人說話:“熱水裝好了。”
是代敬的聲音,自以為小聲,可代瀾也不聾,然後談雪梅轉達:“熱水給你裝好了,先給你倒一杯晾上,你喝點暖暖……”
“嗯。”
衛生間外窸窸窣窣,門還差一條縫,留下最後的叮囑:“我們的房不關上門,有事喊就好,打電話也行。”
代瀾沉默,叮囑沒等到回應,識趣地關好門結束對話。
空氣中安靜很久,好像一切都塵埃落定時,她才猝然将身體放松,隻剩一雙手摁在洗手盆邊緣,讓它承着點力。
鏡子裡的自己破敗不堪。
幹枯而亂糟糟的頭發,下垂的眼袋,幹燥的皮膚,泛紅脫皮的鼻尖,腫脹的眼皮,殘破的嘴唇……
每一次哭泣都讓她褪一層皮,露出新的傷疤。
大腦裡脹得快要爆炸……
一陣又一陣的浪潮,将她混沌的頭腦放肆地沖刷,激蕩,推翻了一遍又一遍,無盡的藍色将她裹挾着向前後退或是翻湧沉淪——
與之對應的是胃,代瀾一把抓住發尾将酸水嘔出。
喘息,先是小口喘息,再吐,之後為了得到更多空氣,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呼吸,好像要把所有新鮮空氣都兌進胸口裡洗刷這污穢的靈魂。
好不容易緩和些,卻跌坐在地上,将喘息化成小聲地啜泣,嗚咽再逐漸變成放聲大哭,宣洩所有悲傷。
太痛了。
不管是□□還是靈魂,都太痛了。
因為分明知道父母愛自己,所以要怪他們時自我負累得更多,也更憎恨要厭惡他們的她。
可那些愛又是那樣的不合時宜,叫人受盡折磨。
她嘔吐出的污穢好似他們給予的,錯誤的愛,最終不得要領,就隻能盡數丢掉。
子女又何嘗不是父母愛的器皿,往裡添加的每一味藥劑,産生的化學反應都由他們承擔,若是一不小心,或許就被消融了。
器皿能有主動說“不”的權利嗎?沒有。
但她會是器皿嗎?
……似乎不會。
哭聲漸漸微弱,隻餘下呼吸依舊用力着。
自我的存在在一呼一吸間格外清晰。
那是她切實存在的證據。
不是一坨爛泥,而是有形的,能夠自主呼吸的,有選擇權利的人。
代瀾又記起幾小時前她和何子遊曾經談論的那些話。
讓愛回到自己身上,在每一件小事裡感受自我的存在。
她更加用力地深呼吸,讓節奏放緩,讓藍色的浪潮從激蕩到嘗試駕馭,直到能感受到眼睫上沾滿的淚珠不那麼重,被排除在負累的理由之外。
緩緩睜開雙眼,眼前依舊是狹小的衛生間,但代瀾确切地感受到,屬于她的存在,有清晰的,微弱的安全感。
扶着周圍爬起。
像剛經曆過激戰的将軍,在慘烈過後踽踽獨行,遍體鱗傷。
吐了太多太久,胃裡很空,也有些脫力,但那些積攢在體内冥頑不靈的污穢,确确實實被嘔吐掉。
又回到那面鏡子。
鏡子裡倒映着她。
代瀾知道自己依然無法像他們一樣笑得自然,她也還在讨厭自己。
深淵裡隻能自己救自己,以前的她不想救,就這麼待着自我懲罰也挺好。
但這次呢……
目光明明和往日相同,望見的依舊是堕落的黑,可這次擡頭或許有岸了。
岸上有人在意她。
而她感受到了,陣陣呼喚。
從心底冒出一種聲音,一個問題。
“你要不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