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瀾立在家門前的紅線圈毯上。
直到電梯間的聲控燈熄滅,黑暗瞬時将她緊緊裹住,才發覺站了好長時間。
腿邊未熄屏的手機提醒她已是十一時五十三分。
從戶外回到室内,鼻尖的冷意還未消散,愁雲也是。
她猶豫幾回,鑰匙終于還是插進孔裡,那扇隔閡的門被緩緩打開。
客廳裡隻亮着一盞落地燈,模糊的影子打在牆上。
有人。
但代瀾隻是放輕呼吸,對方不出聲,那麼就還算和平。
放鑰匙在玄關鞋櫃上,脫鞋,換鞋。
“去吃了什麼?”
是代敬在這裡。
穿進毛毛鞋的腳有一瞬停頓,很快掩飾過去,更多不爽的情緒立即在胸口漫開,她不想和他說話,沉着臉,沿落地燈橙黃的界限穿過客廳。
然後預料之内地被父親叫住:“我知道這次是我對不起你。”
開口特别别扭,中年男人總是不願相讓,話末是幾不可聞的歎氣,搖蕩在空氣裡的妥協。
但這并不是代瀾想要的:“那以前呢?”
面對父親,她能拖出來說的東西有太多了,但嗓子裡有個過濾器,它們越是繁多,越是擁擠,越是堵着出不來,隻能一粒一粒往外蹦,随着苦悶的情緒瀕臨滅絕。
“那以前、以前……”代敬的影子動了動,和他的話語一樣急切,代瀾的餘光看見影子的“呼吸”有片刻急促,但很快随着身形挪動而不再顯現。
又沒有了後續。
“是吧……”她想自己可能在面對代敬時總會應激一樣掉眼淚,因為遇到委屈的事情太多,以至于和他說不下半句就慌慌張張哽咽,即便她也不想這樣,“你不會覺得你有錯的,那說‘對不起’有什麼用呢?”
真是浪費時間。
水汽氤氲遮蔽眼前,在光的邊緣很朦胧,她抓着塑料袋的手很用力,指甲要嵌進肉裡。
徑直往房間走,走出客廳的範圍之外,然而代敬還是在她進門前開口,企圖留住她。
“你能不能先聽我說!”
急切地,無助地,強忍着和她同樣的哽咽。
好像代瀾不停下來就要了命:“說。”
身後傳來小聲吸氣的聲音,在黑色裡突兀:“之前是我不對,我不該把你的隐私随便跟别人說……”
“我以為那樣可以幫你,不是想到處抱怨,是我沒有做對,沒有想周全……”代敬絮絮叨叨,鼻音随着每個字蹦出越來越明顯,顫抖着,不知道是在向自己忏悔,還是做什麼無力地挽回。
代瀾用力合眼,将那點眼淚擠出去,先前流淚的沖動不知為何忽然斷崖般冷卻,她清晰感受到心髒空空,連說話也薄情,一刀一刀剖心:“為什麼現在和我說這些?”
一句停頓,等對方在寂靜裡吸了吸鼻子,男聲垂落,似乎強壓着什麼:“是子遊和我說了,我想了想,是我之前不對……”
“我知道他是好心,”代瀾字句頓挫有力,冷靜地寫下判詞,“但是你是聽了他的話覺得有理,才跟我道歉,還是因為他在酒席上,或者身為一個後輩提醒你,你覺得沒面子才被迫‘幡然醒悟’?”
一口氣将質疑擺出,她感覺自己前所未有地冷靜。
被說中般,身後一腔迫切應聲極速冷卻。
呵……看吧,她就知道,哪裡會有什麼幡然醒悟……
面子,死要面子……不就是因為那點面子才讓她動搖屈服于學校,又在面對别人說女兒畢業了不工作時,強行催她出門應聘嗎?
倔了這麼多年,他會這麼輕易,一朝就被說服向自己道歉?
鬼才信!
“你……”代敬急了,似曾相識的語氣登場,又是暴風雨的前篇,代瀾索性直接回房間。
可就在關上房門的前一秒,斜對面的主卧門被打開,俨然是母親談雪梅聽不下去要介入,然而代瀾沒給她機會,迅速鎖上門。
擰過門鎖的下一秒,外面輕敲這扇沉重木門:“瀾瀾,瀾瀾你開開門吧。”
母親又來當和事佬。
黑暗的房間裡鎖窗鎖門,安靜和陣痛一并禁锢在此,被催促的人還披着從外面歸來的風霜,塑膠袋随着呼吸輕晃,察覺不到勒得多痛。
“你聽媽媽說,開開門吧。”
可她隻想先靜靜。
和何子遊告别之前還能感受到一點自己,但走進這裡以後,那朵雲霧又将代瀾的頭腦重新攏住。
淅淅瀝瀝的聲音匆匆而來,局部地區即将多雲轉小雨。
媽媽還在外面敲門,她還維持着剛關門的姿勢,進入獨屬自己的空間後,一切打回原形,代瀾又變回那個遲鈍的木頭,眸光垂落在那把不願解開的鎖上。
然後一滴一滴藍色落下,她也不用故意伸手,就讓它們自由落體,接住哪滴算哪滴,好像無情的旁觀者,看這場雨要下多久。
“瀾瀾,你别這樣,你這樣媽媽也很難受……你開開門好不好?”
同樣的說辭她聽麻木了,再開門也不過是變相默許得寸進尺:“不好。”
今天已經哭很久了,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再應付父母的輪番上陣。
眼淚滑到代瀾幹涸的嘴唇,将起皮處再度軟化,她忍不住抿了抿,算是解鎖這段長久的停滞。
開燈,将塑料袋放在電腦桌上,脫下大衣,她收拾好,準備洗澡。
門口談雪梅已然放棄了叫她開門,在隔着門也能聽見的長歎後,再無聲響。
代瀾剛想進衛生間,卻發現洗澡的涼拖在外面,她頓在門前好久,預想他們應該放棄回房了,于是開了門——
“瀾瀾。”
她沒想到談雪梅還在門口,就靠在牆邊,原先應該是半蹲着,門一開便立馬起來。
急切而疲倦的面孔迎來,代瀾皺眉,往後退了半步,防禦的動作讓母親又不安:“瀾瀾,你聽媽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