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的臉隐在十一道旒珠後,他聲音也在那陰影中響起:“你什麼意思?”
秦溫吉沒有答話。她穿不慣大袖,但如今舉手投足皆有一種母儀的風度。她端起那隻青銅樽,手上一串纏臂金嘩地一響。
那隻酒樽被打下喜堂。
當——
酒樽摔落的同時,白虎台門窗撲撲關閉。喜紅暗成血色,秦溫吉變成個血人。
馮正康突見此變,高聲問道:“政君,您這是幹什麼!”
秦溫吉一撩喜袍,從袍底下拔出了刀。
陳子元大驚失色,忙要去掩秦灼。秦灼按住他臂膀,轉臉問道:“怎麼,你想兵谏嗎?”
秦溫吉毫不退避,猛地将刀刺在地上,正對他跪下,一字一句道:“大王去朝良久,忘了家氏何方。臣已遣送梁太子返程,望大王顧及社稷,非朝勿入長安。”
“梁太子,一年見一面就夠了。”
陳子元心中一驚。她居然敢不經秦灼,直接遣返蕭玠!
蕭玠不過四個月大,又是上國太子,秦溫吉如今貿然送回,一路上兇吉難料,這是拿刀割秦灼的心。
秦灼怒不可遏,霍地立起來喝道:“你混賬!”
秦溫吉紋絲不動,盤膝與他對視,厲聲道:“我看是你混賬!左右,請大王下去冷靜冷靜!”
秦灼冷笑兩聲:“我看誰敢!”
同時一條銀龍出鞘。
陳子元站在他面前,向秦溫吉拔出了刀。
那刀和秦溫吉的是一對,是她出質前把自己定給陳子元的定禮。她十一歲那年,背着秦灼許出自己的婚姻,來買陳子元對秦灼的忠心。
秦溫吉深深望着陳子元,“結發為夫妻,今日之後你就是我的丈夫,該做什麼,你想清楚。”
陳子元的刀毫無顫抖。他聲音堅定,但目中極為痛苦,“我多年前向你立誓,護他如護國。丈夫死誓言,我說到做到。”
“就算今天是你要動手,也得先踏過我的屍體。”
秦溫吉臉上不辨喜怒,把咽喉送到刀尖底下。她抱着雙臂吊兒郎當地拗了拗脖子。
陳子元的刀鋒一動不動。
她眯眼打量了一會,忽地揚聲笑道:“好,好!我沒看錯你,是條漢子!這才是我秦溫吉要嫁的男人!”
秦灼恢複平靜,将陳子元右手握下,輕聲問:“秦溫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秦溫吉眼皮跳了一下。她掉頭一笑,自己長刀回鞘時她說:“秦灼,老師回來了,你不見見他嗎?”
***
秦灼快步走入白虎台後堂,帷簾遮映下,一人身影隐現。
南秦衣着以紅、白為貴,那人正穿一領素錦文士袍等待他。
和多年前一樣。
重重簾幕打開,文公将茶盞遞在秦灼手中,在一旁溫和笑道:“君硯,我兒今日托付與你。望卿勤加勉誡,一成他一代端方君子,仁義君王。願他從今往後,下無愧百姓,上不辜負你一番教誨。”
秦灼尚總兩角,從那人面前跪下,将茶盞舉過額頭,恭敬道:“老師。”
數十年後,那人顫聲答道:“大王啊。”
秦灼快步走上去,捧着他雙手道:“老師舊疾痊愈了?什麼時候到的?怎麼不和我說一聲?”
那人先不答,徑自在他面前跪下,叩首稱道:“臣裴公海參見大王,大王千秋萬歲。”
秦灼連同跪下,眼也濕了,道:“老師去朝日久,我十分想念。隻是一别多年,老師怕是不認得我了。”
“認得,怎麼能不認得,”裴公海握着他的手仔細端詳,“如金如錫,如圭如璧,[1]先主如能得見,不知得欣慰成什麼樣。”
言及先父,秦灼終于滴了淚下來,忙要攙扶他,道:“老師快快請起。”
裴公海卻握緊他雙手,仍跪地道:“臣有疑問,鬥膽請大王解惑。”
“大王與梁皇帝之傳聞,是否屬實?”
秦灼一動不動看了他一會,把眼皮低下去,輕飄飄地吐了個字:“是。”
“君子胯下之辱尚不可受,你豈能……”裴公海顫聲道,“大王,你是個男兒啊!”
他往後膝行兩步,俯身大拜,啞聲道:“先主托孤于臣,邑臣白山郡,賜臣九玉節,要臣輔少公之志。少公叩臣,臣謹受了。往後,善逆篡政,臣逞一時意氣,刺善不成,反貶邊海,陷二位殿下于險地,此臣大罪,九死莫贖。後大君傷足、政君質梁,臣聞此,慚見先主,不敢一死,欲尋殿下以複河山。及大君還,臣無遺恨,雖死而含笑。可殿下……”
他說至此處不由泣下,痛心疾首道:“你千乘之尊,高公血胤,秦川十五州的虎主,南地萬萬百姓的聖明,怎能效安陵董賢之輩,泣魚分桃,形同妾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