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又逢皇太子誕辰,天子卻不開宴席,隻關上門自己過。
夜裡熱鬧,卻也安靜。腳步聲,門簾起落聲,挂燈籠的咔咔聲,油脂落入燭火的細微噼啪聲。阿雙唱着南秦小調,流得似一匹靜夜的河水,秦灼靴尖一點一點,就是水落石出的節拍。
庭中,蕭玠穿一身新的大紅虎紋外衣,比起梁太子更似秦太子。蕭恒握着他一隻手點一隻竹筒,火星一蹿,蕭玠便丢開手,捂着耳朵跑回去了。
大把的煙火從空中燦起來。
秦灼仰着臉,單臂把兒子抱起來,笑道:“陛下是行行的狀元,就算不做皇帝也不會餓死。”
“到底得養家糊口,技多不壓身。”蕭恒也拍着手走上來,“阿玠今年有什麼願望?”
蕭玠叫秦灼抱着,帽子耷拉着護耳,隻露出一張臉,“臣今年都要和阿耶睡覺!”
蕭恒還沒說話,反是秦灼笑道:“不行。”
“為什麼?”蕭玠聞言,直往秦灼懷裡拱,“阿耶不能這麼偏心,阿耶不是最喜歡阿玠嗎?”
秦灼半真半假道:“你爹怕黑,沒我在會哭。”
蕭玠吃了一驚,轉頭去看蕭恒。蕭恒看了眼秦灼,含笑點了點頭。
蕭玠趴在阿耶肩頭做思想鬥争。秦灼一隻手抱着他,一隻手背在身後,将蕭恒腰帶勾了一勾,摩挲着他那隻黃銅帶鈎,啪嗒一聲,解開一半。
蕭恒輕咳一聲,捏了捏他手指。
這時蕭玠眼睛一亮,高聲道:“想好了!”
“阿爹阿耶和臣,每年隻能一塊待半年,”在雙親注視下,他把雙手攥成一個拳頭,閉上眼說,“阿玠希望和阿爹,和阿耶,永遠永遠在一起。”
又一枚煙花上天,砰地一聲,似一枚巨大的心髒爆裂,鋪開滿天花團錦簇的血。
蕭玠的臉沾了血光,睫毛輕輕抖動,此時他聖潔得如同再次降生,在生辰日,在即将洗盡的血污中,在父親的懷抱。
隔着兒子,他們靜靜對望。
秦灼動了動嘴唇,聲音卻先從蕭恒口中發出來。
“好。”他說。
秦灼笑起來。他渾身發熱,血液沸上頭腦,在天子的金口玉言後,諸侯做出了同樣重如九鼎的承諾。
“好。”
***
元旦後開朝,世族地契正式移交,全部交接幹淨便到了二月底。
正是這個月底,蕭恒做出了前無古人的一項舉動。此舉過後,他與前代天子之間楚河漢界已成。大梁上下,震動三分。
“兄長的意思是,陛下要分了皇莊的田地?”
雖已下朝一段時間,楊峥仍沒回過神般,端盞吃茶,被燙了一口才丢開。
楊韬接過女兒奉的茶,沉沉點了點頭,“陛下今日在朝上頒旨,新增皇太子莊田一萬五千三百頃,連同皇帝、皇太後、原皇太子莊田共五萬一千三百頃,全部分給農戶耕種。”
“全部?”
“全部。”
“不要了?”楊觀音一時沒明白。
楊韬苦笑道:“不要了。”
“地還是要的,”楊峥終于開口,“皇莊土地仍歸陛下所有,但付與農戶使用。每年隻需多交二斤糧食,作為州府備用糧。”
楊觀音皺眉道:“但皇莊是天家私産,所有粒子、粒銀都是給陛下和宮中的補貼。如今不但不收租稅,連這二斤糧的零頭都充作公用,豈不是損己利人?”
楊峥深吸口氣:“就是損己利人。”
楊府空氣沉下來,一時靜悄悄的,隻聽得起此彼伏的呼吸聲。
半晌,楊觀音才從胸腔中擠出一口氣:“陛下竟然……這樣大的心胸!”
“陛下變革分地之法時我就有所預料,以為隻是分給百姓荒地,最多減免幾年賦稅而已。沒成想……”楊韬握緊茶盞,“天子如此,幸是不幸啊……”
楊觀音不解道:“依女兒看,損人利己易,損己利人難。陛下如此,當是萬世難出之聖主,這是大梁之幸。爹爹何處此言?”
楊韬苦笑道:“你是女兒家,不明白。陛下想對世家下手不是一日兩日。如果貿然出手,隻怕群臣不忿。所以雷厲風行,先從自己開刀。天子以身作則,尚且舍身以濟天下,再對世族如何,我們便不能說話了。”
無話可說。
楊峥沉默半天,這才道:“陛下出身草野,對百姓疾苦深為體察。雖居廟堂,然年年下訪,歲歲親巡,古往今來未曾有之。登基以來又陸續下放官員外任……兒揣測,天子早就生了為庶民争利之心。”
都說君臣如魚水,蕭恒眼中居然隻有民。
楊峥想起什麼,雙手都有些顫抖,忽然問父親:“爹爹是否記得,陛下登基之前曾出的傳言?”
楊韬眉頭猛地一跳,“你是指……”
“廢皇帝制。”
楊觀音是閨閣女兒,從未聽此言論,一時驚得無話可說。
楊韬正欲開口,忽聽門外小厮上氣不接下氣地傳報:“國公爺,咱們姑爺在路上,上柱國許老将軍、禮部湯尚書、右補阙夏大郎君……哎唷,還有鄧府、王府、崔府,各位相公都到前堂,要找您議事哪!”
楊觀音胸中一跳。
京中八姓,齊聚一堂。